見此情形,眾人頗有些意外。
大家都知道,曾守義曾在南城外宅犯下滔天血債,要按江連橫以往的行事作風,非把他千刀萬剮了不可。
現實卻是,曾守義不僅毫發未損,反倒還跟李正西并肩站在一起。
此番作態,用意如何,自是不而喻。
江家已經表明了態度――招降不殺!
當然,這不是做給老竇看的,而是給他手下的幫眾指明了一條退路。
至于效果怎么樣,目前還未可知。
老竇深知江家詭詐,必定不肯輕信,可他身邊的弟兄見狀,卻難免有些動搖,當即紛紛議論起來。
“大哥,曾守義可是背著血債呢,這都能保住一條命?”
“別瞎想,這小子背地里反水,七號倉庫的事兒,恐怕就是他告的密,先過去看看再說!”
老竇叫停了議論,突然蹲下身子,緊了緊棉靴上的草繩。
隨行而來的東洋武士正有些困惑,他就立馬湊過去,抬手一指,笑呵呵地說:“太君,咱們到了,就是這家店鋪!”
緊接著,又疑神疑鬼地回頭望望,沖弟兄們悄聲囑咐道:“留神后邊,別讓江家給咱包圓兒了。”
眾人點頭答應,心虛似的,時不時回身張望兩眼。
李正西等人卻按兵不動,只管在店門口排開陣仗,并沒有準備動手的架勢。
雙方迎頭碰面,五十多號人當街聚眾,漸漸就引來了不少圍觀看客。
人越多,老竇心里就越踏實。
畢竟,江家再橫,明面上也得尊重律法,尤其是像西風這樣的骨干,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兇,以免落人口實。
走到匾額下,老竇故作輕松地抱了抱拳,朗聲笑道:“嗬!三爺,起得早啊!”
李正西冷笑兩聲,仰頭回道:“這話說的,看熱鬧不得趁早么?老竇,你胳膊上那狗牌兒呢?沒了維持會的袖標,我看你好像少了點威風啊?”
“哈哈哈,三爺,您也太客氣了!我就算戴上那袖標,就憑哥幾個這點威風,在您面前也施展不開呀!”
“承讓,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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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都在路上等著你呢!”
老竇聞,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卻說:“算了吧,我這條路寬敞,就不跟你們往一塊兒湊乎了,不像某些人――”
他將目光望向曾守義,朝地上狠啐了一口,低聲罵道:“下賤!”
未曾想,曾守義那張嘴也不饒人,當場回懟了一句:“總比給鬼子當漢奸的強!”
一聽這話,圍觀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有幾個膽大的,忍不住出貶損了幾句。
老竇做賊心虛,連忙高聲辯解道:“誰是漢奸?你們這群白眼狼,前些天外頭打仗,要不是哥幾個幫忙維持治安,這城里指不定要亂成啥樣呢!一幫刁民,狗咬呂洞賓,瞎叫喚什么!”
曾守義卻問:“好,就算你們是維持治安,現在鬼子都已經撤了,你們還跑這來干啥?”
“我來這談生意――”
老竇皺了皺眉,突然反應過來,罵罵咧咧地說:“狗日的叛徒,老子犯得著跟你掰扯么?”
這時候,身邊那兩個東洋武士有點不耐煩了,嘰里呱啦的,忙用東洋話催促老竇抓緊去辦正事。
老竇雖然聽不懂,但想也明白對方是什么意思,于是就沖李正西揚了揚下巴,問:“三爺,對不住,我這還得去跟邵掌柜簽合同呢,勞您往后稍稍,讓弟兄們進去……還是說,您打算罩著這間鋪面,跟東洋人作對?”
李正西擺了擺手,卻說:“我是來看熱鬧的,這間鋪面又不是我的場子,生意上的事兒,有買就有賣,只要你情我愿,我哪有資格在這指手畫腳?”
“那咱們……回頭再聊?”
“別呀,咱都多長時間沒見面了?擇日不如撞日,就可著今天聊吧!你談你的生意,我就在這等你!”
“大冷的天兒,恐怕不太合適吧?”
“老竇,還是你想的周到,那我就進屋坐會兒,省得你心疼我。”
話猶未已,李正西便叫上幾個弟兄,大大方方地跨過門檻兒,先一步邁進“邵記五金洋貨行”店內。
老竇在旁邊都看呆了,攔又攔不住,氣得暗罵自己多嘴,不小心弄巧成拙,反倒給了西風趁勢進屋的借口。
兩個東洋武士也沒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不過,他們出面,本就是個擺設,為的是給齋藤六郎提供出警的由頭,所以也沒心思深究到底,只想盡快辦完眼下這樁差事,就催著老竇等人盡快進屋洽談。
很快,雙方頭面人物便已相繼走進店內。
眾看客覺得新鮮,就紛紛圍在門口的街面上,人數越聚越多,都籠著袖管兒,互相吆喝著過來賣呆兒。
店門敞開,大家各有各的熱鬧。
老百姓聚在門外,暗地里議論著邵掌柜轉讓店鋪的事兒。
其余人等也沒閑著,西風手下的弟兄站在門扉左側,老竇手下的弟兄站在門扉右側。
兩家大哥都沒說要打,弟兄們就在那大眼瞪小眼,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奉天就這么大,都是在線上混的,誰不認識誰呀?
雙方大哥雖是血海深仇,可弟兄們之間,卻頗有幾個面熟的老相識,等著等著,就忍不住互相試探起來。
不消說,老竇這邊的弟兄,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曾守義到底是早就反水了,還是江連橫網開一面,放了他一條生路?
事關身家性命,一念之間,便有諸多選擇。
……
五金洋貨店內。
邵掌柜徹夜未眠,一早就在門上貼了“歇業”的告示,隨后就在店里枯坐,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等著雙方登門發難。
老太太原本待在后屋,聽見動靜,連忙迎出來端茶倒水。
前狼后虎,老兩口誰也不敢得罪,卻又實在想不出雙全之法,便只好強咧開嘴,干癟癟地左右賠笑。
李正西進屋以后,并不說話,只默默地走到角落,緩緩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一副事不關己的淡定模樣。
老竇瞥了他一眼,也懶得理會,大步走到邵掌柜面前,從懷里掏出轉讓合同,往桌上“啪”的一拍,滿不耐煩地命令道:“老邵,到日子了,咱之前不是已經說好了么,趕緊簽合同吧!”
合同上的受讓人,寫的卻是秦懷猛。
早在半個月之前,他就已經擬定了合同,并且提前簽字畫押。
這是在鉆省府律令的空子。
商埠局先前明文規定,禁止民間向洋人轉讓土地房產。
于是,秦懷猛就打算先將這十七家商鋪收歸己有,再免費提供給東洋僑民經商。如此一來,沒有金錢買賣,也就談不上民間交易了。
平心而論,合同上的價錢還算公道,但歸根結底,也仍舊是強買強賣的流氓行徑。
邵掌柜看著合同,沉默許久,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
“簽吶!”老竇瞪眼罵道,“磨磨蹭蹭的,尋思啥呢?你是不是瞎,沒看見這么多人就等你吶?”
“我……”
邵掌柜吞吞吐吐,抬眼望向西風,卻見西風目不斜視,壓根就沒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