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暴病
是日,白國屏外宅。
午飯剛過不久,原紡織廠的工人和家屬便又拉幫結伙,來到宅院門口叫罵鬧事。
眾人群情激奮,喊殺震天,每一次無功而返,都加劇了對老東家的仇視與忿恨。
紙包不住火。一個大家族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搬出奉天,收攏生意,轉讓股份,變賣地產,凡此種種舉措,都要與人來往,如何能夠瞞天過海?
工人們聽聞了消息,心里自是焦躁。打砸的行徑,也隨之愈發放肆。
白家的下人們,有的背身抵住宅門,有的手持哨棒、鎬把、柴刀,彼此相顧,嚴陣以待。
宅子外頭的叫罵聲,難聽刺耳,一浪高過一浪。碎石爛瓦扔得漫天亂飛。
“狗娘養的兔崽子!讓白雨晴滾出來,給大伙兒一個交代!”
“對!絕對不能讓白家跑了!”
“廢什么話!再不拿錢,老子他媽一把火燒了這宅子!大不了,大家一塊兒完犢子,誰也別想跑!”
“開門!”
“咔嚓!”
一陣爆裂的聲響突然傳來,連帶著幾塊碎木,一同崩進院子里。
頂門的下人神色驚恐,回頭一看,卻見身后的黑漆門板上,赫然凸出半邊斧刃,于是便連忙后退,再不敢靠近門前半步。
那斧刃在門板上左右別了兩下,抽出去,緊接著便又再砍下來。
每砍一下,宅子外頭便響起陣陣歡呼。
管家儲良生見狀,連忙叮囑下人守好門房,轉身直奔西廂房,尋主問計。
“少姑奶奶,不行了,不行了,這回真快頂不住了。”
白雨晴泰然自若,不慌不忙地放下水杯,說:“不用慌張,巡警局那邊,我昨天就已經打點好了。趙隊長他們,待會兒就會帶人過來。”
白家勢弱,巡警局當然不會幫他們對付江湖紛爭,但如果只是趕走二三十個屁民,就能撈到油水,他們還是很樂意效勞。
“唉!少姑奶奶,眾怒難犯啊!”儲良生繞過桌臺,來到東家身邊,低聲提議,“依我看,要不,咱們還是去跟他們領頭的談談吧。實在不行――咱就花點錢,就當破財免災唄。每家再給個二三十塊,頂天也就大幾百塊錢。”
白雨晴畢竟生在深宅大院,從小錦衣玉食,雖有七分精明,但也自有三分偏見。
她和那些勞苦工人、窮苦百姓,盡管同在一座奉天城,實則卻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彼此之間的鴻溝,不讓云泥之別,當然無法體會他們的個中滋味。
大家千金對窮人的輕蔑和鄙夷,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慢使然。
米鋪的掌柜,寧肯任憑糧食在谷倉里發霉爛盡,也絕不愿將其施舍給逃荒的流民。
即便偶有一家發了善心,同行也不會容他――自古而然。
白雨晴聞聽此,當即冷哼一聲,卻說:“白花花的銀子,散給窮人,那是造孽!”
儲良生是從下層里爬上來的,看法自然不同:“少姑奶奶,可是――”
“你不用再說了。”
白雨晴抬手打斷道:“我們白家輸給‘海老^’父子兩個,我認輸認賠。他們算什么東西,也敢跟著蹬鼻子上臉?我寧肯把錢全花在衙門口里,至少還能多個照應。把錢給他們,能有什么用?盼他們念我的好?別玩笑了,我今天要是給了他們錢,他們只覺得我好欺負,以后更得變本加厲!”
儲良生仔細琢磨。
這話里雖然帶著偏見,但也并非毫無道理。
“少姑奶奶說得在理,只是,這樣做,會不會有點兒不劃算啊?”
“不劃算?”白雨晴不為所動,“我又不是沒給過他們錢,平攤下來,一家少說也有八塊錢,還想咋的?有用嗎?該鬧不還是在鬧?壓根就不該慣他們,只怪家里現在沒有人手,鎮不住他們,要不然,打殘幾個,看他們還敢鬧?”
說話間,就聽宅門“哐當”一聲巨響!
外頭的工人,氣勢洶洶,竟已然殺到前院,正跟宅內家丁互相對峙。
“哎呀,不好!”儲良生立馬張手擋在桌前,回頭道,“少姑奶奶,你快去后院躲一躲!”
沒想到,白雨晴卻一把將其推開,起身走到窗前的桌案上,在抽屜里翻出一把手槍,橫眉冷眼地走出房門。
儲良生不敢怠慢,連忙在后頭快步跟上。
庭院里,各房女眷早已哭唧唧地跑到后院,也不管少姑奶奶還在外頭,便急匆匆地反鎖上院門。
二三十個工人沖進院子。
十來個爺們兒當先,為首之人,一把絡腮胡子,手持銹蝕鐵斧,身上的破皮爛襖極不合身,毛糙糙的辮子盤在脖頸上,氣勢凌人。
身后尚有幾個悍婦躍躍欲試。
稍年輕點兒的、膽小怕事的女人,只敢扒在門框附近朝里巴望。
這還不是紡織廠的所有工人,但有些人或是出于畏懼、或是出于生計,到底沒有團結起來。
絡腮胡把大伙兒引進來,左右看了看,便高聲大喊:“大家不用怕,跟我沖進去,把值錢的東西全都搶了!”
“好!”
眾人興奮異常,正要打砸搶掠的時候,卻猛聽見一聲槍響!
“啪!”
白雨晴垂下冒著青煙的槍口,指向眾人,厲聲喝道:“我看誰敢往前上一步?”
工人們紛紛愣住,只一聲槍響,就讓門口年輕的姑娘逃走了大半。
絡腮胡也下意識地后退兩步,心里有所忌憚,可礙于面子,又只好擺出強硬的架勢,粗著脖子喊道:“白雨晴!你少拿槍嚇唬人!我媳婦兒在眉夜こП徽ㄋ懶耍撬傻母頤還叵擔湊揖腿夏悖轄裟們
“對!怕什么,她就一把槍,咱們一塊沖過去,她也顧不過來。”
話說得挺好,可就是這腳跟灌了鉛似的,落地生根,一動也動不了。
白雨晴看出他們的膽怯,便更加不可能退讓。
“你們少在這耍賴犯渾,錢,我早就給過你們了,平攤下來,少說一家也有七八塊錢,別得寸進尺!被炸死的人家,給了十幾二十塊,你們還想咋樣?”
其實,按理來說,這些錢也遠遠不夠。
畢竟不是災荒年頭,窮得揭不開鍋,賣兒賣女,一袋米就愿意。
這年頭,一個熟練的工人,可遠不止這些錢。
可是,眾人一聽少姑奶奶的話,反倒愣住了,緊接著才紛紛叫嚷道:“少在那騙人!哪來的七八塊,我老姐胳膊燒傷,到現在連一分錢都沒見著呢!”
絡腮胡也罵道:“放你媽個屁!我媳婦兒死到現在,就拿到五塊錢,你們他媽的應付要飯的吶?”
幾番語下來,換成管家儲良生懵了。
“你們少在這污蔑少姑奶奶,不可能,錢,咱們都算過了,不信我這就給你們取賬本去!”
“用不著!我不認字兒!”絡腮胡咄咄逼人道,“老子現在就認錢!”
“少姑奶奶,這……”
白雨晴聞,想也不用想,當下便立馬反應過來。
一陣急火攻心,氣得她嘴唇發白,微微顫抖。
“儲管家,幫我去把老鄭找回來。”
一語點醒夢中人,儲良生也回過味來,連忙沖工人們抱拳施禮:“各位兄弟,這里面可能有點岔子,你們稍等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紡織廠的老鄭,欺上瞞下,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不是白家的少姑奶奶粗心大意,而是當家掌柜,統籌全局,哪有事必親躬的可能?
工廠鬧事,大掌柜的向來都是避而遠之,派手下打點安撫。
可白家如今大廈將傾,加上白雨晴本就對窮人心懷偏見,平日里能不見就不見,這才讓老鄭鉆了空子。
儲良生要出去尋人,工人們卻不干了。
絡腮胡把鐵斧一橫,質問道:“干啥去?想報官?門兒也沒有啊!今天誰他媽都別想走,不給錢,咱們大伙兒就在這住下了,少姑奶奶吃什么,咱們也跟著吃什么!”
白雨晴心里憋著一股急火,左手捂住胸口,氣得臉色鐵青,只覺得前后左右,俱有大山向她壓過來,氣息越發慌亂,更無余力與人爭辯。
“少姑奶奶,你沒事兒吧?”儲良生連忙過去攙扶,“大伙兒通融一下,讓個道,容我先去找個大夫。”
當家的是一口氣,白雨晴一虛,此消彼長,工人們的氣焰便又囂張起來。
“你去找你媽也不好使啊!”絡腮胡破口大罵,“少他媽在這裝犢子,不給錢是吧,大家伙兒,跟我上!”
“你們……你們怎么不講理啊!”
儲良生立馬帶著家丁跟工人相持。
恰在此時,門口的大街上突然響起一陣警哨!
離得老遠,就能聽見皮靴跺地的“轟隆隆”聲響。
“哎!那邊的,什么人在這聚眾鬧事?來人來人,都他媽給我抓起來,一個也別想跑!”
巡警一出動,方才還義憤填膺,聚在一處的工人們,立刻化作散沙,爭先恐后地從宅院門口奪路而逃。
“好啊,儲良生你個狗腿子,你還真敢報官!”絡腮胡臨走時,不忘撂下狠話,“等著!你給我等著嗷!”
少傾,卻見巡警局的趙永才雙手卡著腰帶,帶著幾個大蓋帽,邁步跨過門檻,顧盼自雄,可謂相當帶派。
“嘖!我瞅瞅,我瞅瞅,怎么個事兒?一天天的,凈不讓我省心!”
同前兩年相比,趙隊長明顯胖了兩圈,身材顯得有些臃腫。
這也是個裝糊涂的人精,三大家的好處吃了個遍,既能給上頭一個交代,又誰家也不得罪,官服在身,黑白通吃,他不胖,誰胖?
“趙隊長辛苦了。”白雨晴強忍著頭痛,陪笑道,“其實,也沒什么,無非是一幫刁民又來我這鬧事罷了。”
趙永才吃了好處,但見女人當家,也不忘調侃幾句。
“嚯!少姑奶奶,你這是啥情況啊?臉怎么這么白,都快趕上東洋藝伎了。”
白雨晴揉著太陽穴,回道:“讓趙隊長看笑話了,剛才是又氣又怕,幸虧你們來得及時,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趙永才故作感慨:“唉!說實話,我也時常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可有什么辦法呢?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只要能保衛一方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就算世人不理解,又有何妨?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我啊,就是這樣一個漢子。”
“趙隊長文采斐然。不過,這幫刁民最近鬧得越來越厲害,還得指望你們多多費心了。”
“別急呀!情況,正在調查;結果,尚不明朗;未來,必定光明。”
白雨晴和儲良生相視一眼,尷尬地笑了笑:“那就多謝趙隊長了。”
“你們放心,我已經在這附近加強巡邏了,有形跡可疑的人員,記得隨時跟我匯報。”趙永才提了提腰帶,轉身沖其余巡警喝道,“弟兄們,撤啦!”
巡警走后,家丁們連忙收拾庭院。
儲良生把白雨晴攙回西廂房休息。
“少姑奶奶,你真沒事兒?要不,我去叫大夫?”
“不用,不用。”白雨晴無力地擺了擺手,“就是氣著了,等我緩一緩就好了。對了,你馬上安排人,去老鄭家,看看他還在不在。”
“好,我這就去辦。”
儲良生轉過身,正要出門的時候,迎面卻見一個丫鬟,雙手端著托盤,走到桌前放下。
“少姑奶奶,銀耳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