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八月初。
雖已立了秋,暑熱卻不褪反升。
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小滿子、小桂子在院里灑了水,把路面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各個花草叢和角落也都拿莫院判特制的藥包熏過。
但有身孕的關系。
檻兒近段時日比瑛姑姑她們怕熱得多,在院子里走了兩圈不但沒覺得涼快,反而感覺自己像是身在蒸籠里。
委實受不住,檻兒折身回了屋。
宮廷內訓有,妊子之時必慎所感,認為胎兒會感應到母親的情緒行及外界影響,加上莫院判也有相關叮囑。
因此從滿三個月開始。
每晚寒酥、跳珠和瑛姑姑會輪流給檻兒讀四書五經的基礎本,以及《心經》、《道德經》這類利于修身養性的書。
她們在一旁讀時,檻兒就坐在書案前練大字。
正練著呢。
幾個小太監在外面問太子安。
現在瑛姑姑他們對于太子來永煦院這件事高興歸高興,但基本已經見怪不怪,能輕易做到寵辱不驚了。
聞聲從善如流地便放下手上正在做的事,隨檻兒一道迎了出去。
駱峋從假山池前繞過來,一眼便看到立在門前廊檐下的那道身影。
光暈朦朧,她穿了件白底繡竹葉玉蘭花的褙子,如云的發髻上插了支銀鑲玉步搖,耳垂上戴著一對玉葫蘆墜子。
清雅的裝扮襯著那張昳麗姣好的臉龐,愈發顯得她柔媚溫婉又不失貴氣。
駱峋看著這樣的她,無端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情形。
彼時鄭氏第一次向他提想尋人替她生子的事,讓人把她叫過來給他相看。
當時她一身淺綠色宮婢衣裙,雙丫髻上綁著兩根淺綠發帶,額前一層薄薄的劉海,一如他打算臨幸她那晚的裝扮。
區別在于。
初見時的她委實膽小。
即便她很努力在假裝從容鎮定了,但那顫顫巍巍的嬌軀和一開口就止不住打顫的聲音還是泄露了她的情緒。
不過,大抵是見多了這樣的宮人。
駱峋當時并沒有什么想法,只覺得她膽小,還很莫名地想她會不會被他嚇暈。
那時曹良媛的爹曹淮中在曹良媛入了東宮后,曾兩度私下里和睿王的人有接觸。
在查清曹淮中和睿王的關系之前,若非形勢所迫,駱峋并不打算讓曹良媛有孕。
金承徽刁蠻愚笨,不適合孕育皇嗣。
秦昭訓。
看著她,駱峋像似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但他又確實需要一個子嗣,故而思來想去,即便明知小宮女怕他得緊,他也還是在鄭氏第三次提起此事時答應了。
再見的那晚。
駱峋其實第一眼就發現她變了。
怕他,又不怕她。
眼兒里匯聚著淚,看他的眼神卻不躲不閃,身子瑟瑟發抖卻敢主動碰他的唇。
敢抱他抱得那般緊。
“殿下是真不怕熱呀。”
進了屋。
見太子今日難得不是沐了浴過來的,身上還穿著在外行走的緙絲窄袖錦袍。
除了脖子和頭、手露在外面,其他地方包得那叫一個嚴實,檻兒有些意外,替太子解開領口的扣子時笑著打趣道。
駱峋握住她的手,又松開。
“讓海順來。”
對上檻兒疑惑的眼神,他薄唇微抿了抿。
旋即道:“有汗,別沾了手。”
海順晚上沒跟太子進暗室見姜側妃,但他當時奉命守在門外,也聽到了一些話。
此刻察覺到自家爺臉上微妙的神色,海順笑盈盈地過來對檻兒道:“殿下這是心疼昭訓呢,昭訓趕緊歇著吧。”
檻兒假裝沒看出這主仆二人的異樣,挪了挪步子抱住太子的胳膊,臉微微泛紅。
似是被羞的。
駱峋的目光便落在她暈著薄粉的臉頰上,落在她因羞怯而輕顫的眼睫上,以及抓著他衣袖的蔥白小手上。
沐過浴凈了發,一切收拾妥當。
駱峋來到書房。
寒酥收起《心經》要退到一旁,見海總管背在背后的那只手在沖她們打手勢。
寒酥與跳珠、瑛姑姑、周嬤嬤立馬悄聲退下,海順帶著她們直接退到了屋外。
駱峋先前和檻兒說過由他來處理姜側妃的事,但沒說具體在哪一天見人。
畢竟他的時間有限,還得提前各種得安排,加上平時兩人相處的時候也常常沒讓海順他們在屋里伺候。
所以檻兒猜出了太子今晚心情不佳,卻不知具體為什么,她也沒有貿然詢問。
此時見太子進來,檻兒擱了筆。
拿案上的濕巾子擦了擦手。
然后繞過書案,端起喜雨不久前才送進來的經去核切成薄片的雪梨,拿銀叉子叉了一片送到太子嘴邊。
駱峋撞入她秋波盈盈的眸子,身形不自覺微頓,遲疑片刻終究低頭張嘴銜住。
“殿下嘗嘗甜嗎?”
檻兒自己也叉了一片吃,不忘問。
駱峋此時嘴里無味兒。
但他嚼了嚼,“嗯。”
檻兒就笑了。
很好,還能回應她的這些小問題。
說明心情并沒有差到極致。
檻兒把銀叉放到盤子上,說著這盤雪梨怎么來的,一面牽著太子往羅漢床那邊走。
駱峋垂眸看著那只被他的手襯得格外顯小的手,到底還是任由她牽著。
羅漢床的核桃木小幾上擺著雙陸盤,是下午檻兒和瑛姑姑沒玩結束的殘局。
檻兒和太子隔著小幾坐下后便扔起了骰子,隨即拿起她這邊的白棋走了起來。
駱峋真不想玩這個。
太簡單。
但見檻兒看著他的眼神亮晶晶的,紅唇彎彎,手上還不忘拿銀叉喂他雪梨片。
駱峋便還是抓起了骰子。
扔了個最大點數,一下子就結束了游戲。
檻兒:“……”
她的無寫在臉上,駱峋嘴角險些沒繃住,好在讓他及時將那抹弧度壓下去。
不過,當檻兒把所有棋子全部擺回原位,說著要重來時駱峋順勢應了。
兩人就這么玩起了雙陸。
也不知太子怎么扔的骰子,總能扔出適當的點數,檻兒一不留神就被他吃。
就在檻兒琢磨著要怎么才能吃掉太子的棋子時,對面的男人忽然開了口。
“孤見過姜氏了。”
檻兒反應了一下明白過來他口中的“姜氏”是誰,她的心思頓時不在雙陸上了。
捏著棋子看著太子,柔聲問道:“怎么說,殿下有問她那件事嗎?她有承認嗎?還是她否認了之前的話?”
檻兒清楚,太子之前剛聽她說這件事的時候雖動怒了,但他骨子里就不是個會被一時的情緒沖昏頭腦的。
慶昭帝也從不會偏聽偏信。
所以,檻兒知道他肯定要從姜側妃口中證實。
這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檻兒不覺得有什么,她也沒刻意裝傻充愣。
“嗯。”
駱峋落下棋子,抬目看向她。
“認了,且說了不少孤不曾聽聞過的事。”
檻兒的心微微收緊,臉上倒沒泄露分毫,只做-->>出一個正常人在聽到一件自己不知道的事時該有的不解模樣。
“妾身能知道嗎?”
她謹慎恭敬地問。
駱峋看了她兩息。
手放在膝上,頷了頷首。
姜氏的某些論即便傳出去尋常人也不會信,至于那些更大逆不道之。
他不會告訴她,沒必要嚇她。
也……
斂起心思,駱峋開門見山道:“她說,她是從一個很發達的將來世界穿越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