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婧叫人把陸晉乾帶到偏廳。
下午開始的霏霏雨絲逐漸變得細密,檐下滴水如珠簾,在天長日久砸出來的小水洼里蕩開極細的漣漪。
陰雨天光線晦暗,廳里早早的點了燈,蘇婧端坐主位,看著自雨中走來的身影,眸光微閃。
同在京都,然而自從嫁入永昌侯府,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陸晉乾。
陸晉乾穿著一身墨藍箭袖袍,沒撐傘,被雨水打濕的衣袍呈現出更深的色澤,幾縷發絲貼在額上,顯得有些可憐。
他走到廳前,看到端坐在紫檀木椅中的身影,目光直了一下。
她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明明眼角添了細紋,膚色也沒有變得多白,卻從內里透出一股潤色,沖掉了舊日沉郁的黃,就連那雙總是帶著疲憊的眸子也清亮了許多,能從中見到光采流轉。
陸晉乾看得出來,她過得很好,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恨。
憑什么,憑什么拋夫棄子的女人沒有受到懲罰,反而還能過上如此滋潤的好日子?
憑什么他和父親一心為家里操持,將軍府卻死的死關的關,沒一個有好下場?
而她,作為一個母親,穿著綺羅錦衣,心安理得的坐在這高門華堂之上,冷眼看著他們受苦受罪,在痛苦中煎熬掙扎。
明明只要一句話,就能將他們救出泥淖,可她不,她就這么看著,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陸晉乾攥緊雙手,指甲在掌心掐出一片暗紅的月牙印。
好,既然老天不開眼,那就由他自己來掙這份公道。
陸晉乾垂著視線走入廳中,直到確定眼底的滔天恨意已經完全斂盡,這才重新抬眼看向蘇婧。
到了合適位置,他撩起袍角,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青磚的涼意瞬間穿透衣料,刺入骨髓。
“母親。陸晉乾壓著嗓子開口,刻意營造出沙啞沉痛的聲音。
沒想到此生還能聽到兒子喚一聲母親,再聯想到已經陰陽相隔的次子,蘇婧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的顫了下。
苦澀,甚至刺痛,面上卻始終波瀾不驚。
目光靜得像冬日結冰的湖面,幼時的親昵、忤逆時的惡,還有改嫁時被潑臟水的傷痛,統統封在冰層之下,眼中只有對陸晉乾此刻行為的審視與探究。
“母親,兒子……知錯了。”
陸晉乾低下頭,避開那似乎能洞穿人心的注視,痛心疾首的懺悔。
“是兒子愚昧,受人挑撥,做出那樣的混賬事,傷了母親的心……兒子每每想起都悔恨難當,一直想找機會向母親磕頭認錯,又怕母親不肯見……”
陸晉乾說得情真意切,肩膀微微顫抖著,甚至心里還真的浮起幾分難過。
“兒子明日便要隨父親前往北境,不知何時才是歸期,有些話再不說,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今日冒昧求見,別無他念,只求母親……能原諒兒子,讓兒子能了無牽掛的去,即便是回不來,也無憾了。”
話畢,陸晉乾用力磕下三個響頭,再伏地懇求。
他在賭。
將北去的兇險和死別作為最后的籌碼,重重壓上去,賭那血脈深處無法徹底割斷的牽連,賭這個女人最后的良心。
雨聲漸急,敲在瓦上,噼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