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將盡,蘇未吟才從宮里出來。
厚重宮門在身后緩緩合上,將琉璃瓦上跳躍的宮燈余輝、殿宇間流轉的磅礴氣勢,以及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皇權威赫統統截斷在門后,鎖進無邊無際的宮城腹地。
雨還在下,密密麻麻的打在傘面上,蘇未吟用力吸入一口滿是濕寒的空氣,再緩緩呼出,緊繃到僵硬的肩線終于在此刻舒緩下來。
伴君如伴虎,面對一位多疑的君王更是如此。
好在總算是從這虎狼窩里出來了。
坐進馬車,蘇未吟有些脫力的開口,“去昭王府。”
采柔展開出門前老太君特意交代她帶上的輕裘披風給小姐披上,“這么晚了,要不要先回府?”
老太君夫人她們肯定早都等急了。
而且小姐和王爺雖已定親,但畢竟尚未成婚,大晚上的,就這么公然過去,恐有損小姐清譽。
蘇未吟攏緊披風,雙臂交疊,壓住微顫的指尖,“就現在去。”
未婚夫婿挨了杖罰,加上她在皇帝面前沒有將軒轅璟從事端里撇出去,已惹得他‘不快’,自然得第一時間過去探望。
采柔不再多,濃沉夜幕下,馬車破開雨簾,朝昭王府疾馳而去。
御書房里,皇帝批完一本折子放到旁邊,馬上又拿起另一本,面上波瀾不顯,眉心豎紋卻明顯加深。
在昭王和蘇未吟身上花了大半天時間,這堆奏折怕是得批到后半夜。
皇帝深長的呼出口氣,煩悶,疲憊,有那么一瞬間,真想掀了這桌子。
都想當皇帝,皇帝真那么好當嗎?
換做常人,今日事情沒做完,推到明日再做便是,可皇帝不行。
皇帝多拖一日,可能就會有一個地方的百姓要多受一日苦;夏季防洪的銀款若撥得不及時,興許就是晚這一天,沒來得及筑壩固堤,便會有大片村莊淪為汪洋洪澤。
天下萬民皆系一身,任重道遠,哪敢有絲毫松懈?
殿門開合,吳盡奉茶進來,“陛下,寧華郡主往昭王府去了。”
皇帝有些餓了,移步到窗前軟榻,就著熱茶用一些點心。
聽到這話,臉上浮起笑意,“吳盡。”
“奴才在。”
“你說,這昭王和寧華郡主,倆人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平靜無波的語調,仿佛只是閑聊。
吳盡視線半垂,露出為難神色,“這……陛下可真是把奴才難住了。”
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又不會讀心,這哪里看得透?
皇帝輕呷茶湯,順下口中的點心余渣,“猜一個。”
吳盡把皇帝伸手取第二次的那碟點心挪近一些,深思熟慮后慎重回答,“依奴才愚見,昭王殿下對郡主應有真心,只是郡主……奴才就看不懂了。”
白日里,昭王吐了一堆事,且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話里話外皆是對蘇未吟的維護。
不光如此,聽說問名納吉這些禮數,王爺全都親自上門,若說毫無真心,又豈會做到這一步?
再說這婚事,本身就是王爺主動開口向陛下求來的。
結果這蘇未吟倒好,一口咬定是倆人一起做的,擺明了拿王爺擋在前頭,生怕獨自承擔罪責。
誰真心誰假意,一目了然。
最重要的是,陛下不會想看到昭王和昭王妃完全齊心,但也不愿意讓兒子落入一樁毫無感情的姻緣,當下這種狀態,最合帝心。
皇帝盯著指尖的半塊點心,臉上笑意加深,“這點心做得不錯,賞!”
用過點心,吳盡躬身退出,皇帝重新坐回御案專心理政。
某一刻,一道黑影隨風而入,悄無聲息跪于殿中,“陛下,魏平安去了陸將軍府。”
皇帝頭也不抬,甚至連筆尖都不曾停滯一瞬,“不必再盯著他了,把人都收回來,全力盯住皇后和河西之間的來往。”
魏平安現在被蕭東霆盯得死死的,犯不上再耗費他的人手。
暗衛領命而去。
待最后一筆朱批落下,皇帝扭頭看向蟠龍燭臺上跳動的火光,眉峰輕挑間,露出決斷天下的沉毅和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