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旁邊放著一盤烘好的核桃,蘇婧用沾了炭黑的手抓起兩顆,再拿匕首柄三兩下敲開烘得干脆的殼,只留下飽滿完整的核桃仁。
抬手遞給女兒,“嘗嘗,脆沒脆。”
陸未吟望著她,慢半拍將核桃仁接過來,粉唇微張,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傳來腳步聲。
永昌侯先喚了聲“夫人”,再闊步邁入,沖陸未吟含笑示意,而后走向衣桁,取下大氅徑自披上,轉向蘇婧說道:“夫人,昭王殿下有召,我過去一趟。”
“好。”
蘇婧也不起身,就這么蹲著敲核桃,等他系好大氅,抬手遞過去一把因為敲重了,有些散碎的核桃仁。
永昌侯自然接過,順手拂掉飛到蘇婧頭上的一點核桃殼,又看了陸未吟一眼,說道:“我在酒樓定了席面,晚些時候會送過來,你們母女倆趁熱吃,不用等我。”
蘇婧又只應了聲好,抬頭與永昌侯笑望一眼,便又繼續敲她的核桃。
永昌侯來得快去得快。
陸未吟望著專心敲核桃的母親,一個沒注意,手里兩顆核桃仁捏得稀碎。
碎屑落進炭盆,噼啪兩聲后竄起幾點明火,將蘇婧臉上的笑容照得燦爛且溫暖,一雙眼睛熠熠生輝,連眼角的細紋都顯得那么生動。
陸未吟從來沒見過母親這個樣子……別說侯夫人,甚至都不像一位夫人。
端莊持重,華貴威儀,一樣都沾不上。
可是,她那么快樂,那么真心實意的快樂!
就像逃出囚籠的鷹,終于回到屬于她的高山原野,在晴空和風雨中一點點尋回自由的靈魂。
陸未吟其實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再嫁永昌侯。
永昌侯府四個孩子,若處得不好,她這個繼母的處境將會無比尷尬且艱難,為何非要選這樣一條路?
但此刻,陸未吟好像有點懂了。
在將軍府的時候,陸奎需要端莊賢淑持家有道的夫人,帶出去又不能蓋過他的風頭,還得給他錦上添花,搏人稱贊。
可是,永昌侯蕭盛元要的,只是一個蘇婧。
同樣的場景,若換成陸奎,他只會走進來,站到那里,頤指氣使的讓母親捧來大氅,替他披上系好,可能還會一腳踢翻炭盆……不對,不會踢炭盆,因為母親根本不會在他面前烘核桃。
陸奎常常指責,堂堂將軍夫人,怎么能那么沒規矩?
規矩!
將軍府的規矩,他陸奎的規矩,世人眼里的規矩,困了母親二十多年。
陸未吟眼中熱意翻涌,握著核桃仁的手微微顫抖。
“母親。”
她走過去,蹲在炭盆旁,將頭靠在蘇婧肩上,望著忽明忽暗的炭火悶聲開口,“外祖父當初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何會……”
妄議尊長乃大不敬,話到一半,陸未吟咬住唇,眉頭緊緊皺起,憤然將一點核桃碎投入炭盆。
蘇婧側過視線看了女兒一樣,含笑的眉眼愈發柔和。
敲完所有核桃,拍拍手,端著一盤核桃仁,拉著女兒坐到椅子上,邊吃邊聊。
“其實那個時候,陸奎也不像現在這樣。”
年少時的陸奎在虎威軍里,身手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有謀略的,可他對大將軍之女蘇婧的愛慕,所有人都知道。
熱烈,且赤忱——至少那個時候看起來是這樣。
蘇婧單手托腮,想了想,簡單概括,“恰到好處的能力,恰到好處的志氣,不好高騖遠,不桀驁狂狷,穩重可靠,適合過日子。”
說完,自己先笑起來,唇角微繃,略帶苦澀。
“人心易變,真心更易變,人嘛,只能看到眼前,誰又能算得到以后是什么樣?”
嫁給陸奎后,她也是奔著好好過日子去的,否則也不會生下四個孩子。
戰事結束,她收起兵甲,換上繁瑣華裝,收束手腳,努力學著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孩子們小的時候,日子其實還算過得去。
盡管夫妻感情平淡,但是每次聽到孩子們一聲聲呼喚,都會將心底那點想要掙脫桎梏的渴望給磨去一些。
直到兩個兒子漸漸大了,日益孺慕父親,陸奎再挑撥調唆,便愈發與她離了心,開始對她百般挑剔,甚至橫加指責。
小女兒生得嬌軟可人,卻是個心思深的,小小年紀就知道慕強爭寵,在她這個母親面前也沒幾句實話。
那日子,真是過得沒勁透了。
和離的念頭無數次在她腦海中出現,又一次又一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按下,直到發現陸奎和虞氏無媒茍合,她覺得機會來了。
除了清瀾,再沒有第二個人知曉,她早就打算好了借此機會從將軍府脫身,因此故意縱著虞氏,養大她的胃口,再在合適的時候示弱,讓她覺得將軍夫人的位置觸手可得。
天曉得陸奎答應和離那天晚上她有多高興,連飯都多吃了一碗。
唯一遺憾的是,不管她用什么辦法,軟也好硬也好,陸奎都堅持要把四個孩子攥在手里,一個都不許她帶走。
她知道,陸奎嫉恨她在軍中得將士歸心,逮著機會不讓她好過。
好在后來借了永昌侯府的勢,軟硬兼施,總算將阿吟接到了身邊。
想到自己親生親養的四個孩子,如今身邊只剩下一個阿吟,蘇婧喉嚨發緊,心底翻起復雜又沉重的漣漪。
陸未吟敏銳察覺,迅速將話題岔開,“母親,您知道嗎,大哥……蕭大公子,他的腿治好了,很快就能自己走路了。”
蘇婧拿起一瓣核桃仁放進嘴里,收起亂七八糟的思緒,凝眸望著女兒,挑眉,“先不說這個。”
她把腦袋湊過去,“你先告訴我,你和阿……呃昭王殿下,是如何湊到一塊兒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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