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從回到凰都的那個夜里算起,我在司函這祭殿寢間外頭,已經跪了一個晚上加半個白日。
當時自鬼林救下洛神后,那條黑色巨蛇聽從氣息奄奄的洛神吩咐,自行回煙云海的幽潭沉睡。我著人從姽稚的煙云殿尋到三器,另外留下一批辦事得力的人處理煙云海的善后事宜,剩下的隊伍則隨我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凰都。
一路上洛神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越來越怕冷,厚棉被與火盆這兩樣物事幾乎離不得。
每每瞧見她睡夢中蒼白至透明的容顏,我便心疼得只想落淚。當初我以為她永遠離開了我,那段時間雖是身在煉獄,我卻沒掉過什么眼淚,如今失而復得,這眼淚便好似積蓄得太久的河水,只等著如今垮堤傾涌而出。
她的病在煙云海的那段日子一直由葉仁心調養,是以之前凱旋回轉凰都時,我也央著葉仁心一路隨行,如果不是葉仁心熟悉她的病情,且醫術精湛,她恐也撐不住了。
葉仁心告訴我,洛神的咒印發作在即,如果不盡快解咒,后果我定是一清二楚。
回程期間我寸步不離地守著洛神,等一到東都,安頓好昏迷不醒的洛神后,我便火急火燎趕往司函所在的祭殿。
我明白,這世間只有司函一人能解咒救她。
司函身為神凰大祭司,擅長醫術與各種咒術,主生又主死。就連我爹爹蒼擘會這咒印之術,當初還是她這個長姐親授于他的。
原本她聽聞我大敗煙云海,擒回殺父屠族的仇人時,很有幾分欣慰,可聽到后頭關于洛神的一番話,她那張滿溢喜色的臉登時冷了下去,下一刻,便轉身著人將寢間大門猛地閉上,任由我在外頭跪。
我一直跪到今日這大中午,她也沒邁出寢間哪怕半步。
抬頭看了看天空,正是明媚的春日之色,日光煦暖,照在人身上分外舒服。
膝蓋跪得失了知覺,我垂首又繼續盯著地上投照的影子,心中暗忖洛神此時是否已經醒轉過來了。她雖然渴睡,但每日也總有一段時間是醒著的,倘若她此時醒過來,瞧不見我可怎生是好。
正擔憂著,忽聽耳邊響起十四的聲音:“殿下,臣下給你帶了些飯食過來,你權且吃些。”
我故意大聲道:“不吃。”
十四會意,聲音也提高了許多:“殿下,你若這般繼續不吃不喝地跪著,神賜的身子會垮的!”
我聲音越發地高:“那便讓它垮罷!我不在意!”
十四平素表面雖是瞧著有些二愣子,實際上心底乖覺通透,又高聲道:“殿下,那怎么成!你是族里唯一的十六翼,是先族主的掌上明珠,更是神凰與若繇的無上驕傲,你若垮了,東都神凰可要后繼無人了!”
兩人一來二去地高聲對話,過了許久,司函寢間大門依然緊閉,沒有半點動靜。
十四肅然皺眉,低聲道:“殿下,司函大人并不理會我們。”
我跪在地上,朝她點評道:“你扮得不好,說話內容太假太虛浮,聽了叫人牙酸,并不能打動姑姑。”
十四有些歉然道:“殿下,臣下是個實誠人,說不得這些話。”
我煞有其事地點頭:“你下之意是我不是個實誠人。”
十四面上一紅,緊張道:“臣下惶恐。”
“別惶恐了。”我淡淡示意:“將飯食取出來與我,我膝蓋實誠,肚里不實誠。”
“是。”
十四布好菜,我跪著用午膳,心中郁結,只吃了些許。用過后,十四將碗碟收進食盒,席地跪坐道:“殿下,你歇息會罷,臣下來替你跪。”
“傻子,這也能替么。”我道:“你去瞧瞧洛神醒了沒有。我不在,你多在她身旁照料些,不用總跑我這邊來。”
“臣下方才從殿下的寢殿出來,洛姑娘還不曾醒。那位朱萸姑娘待臣下兇得很,但凡臣下要顧看一下洛姑娘,替她擦一擦冷汗時,朱萸姑娘都會在榻旁狠狠地瞪著臣下的手,恨不得砍了臣下的手似的。臣下鮮少與她說話,不曉得哪里又惹了她。除了那位葉仁心大夫,她好似對神凰這邊靠近洛姑娘的人都有敵意。”
我了然道:“那位朱萸么,她待我貌似也很兇。”
猶記得回程路上,我一次夜里守著洛神守了許久,好不容易她才幽幽醒轉,瞧見她那副低眉垂眸的倦容,我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憐愛,加上連日思渴于她,便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她柔軟的唇。
不料,剛巧被進來遞送熱水的朱萸撞見,她驚得連水盆子都打翻了。
我當時瞧見她驚惶失望的神色,尚在心中暗忖,我是親我的媳婦,又不是在偷人,光明正大,理直氣壯,至于這般訝異么。
而自那之后,朱萸瞧我便似瞧那砧板上的肉,那目光剜過來,恨不得立刻剁碎了我。
算起來我本是她的救命恩人,最開始時,她待我當真是千恩萬謝,可自從瞧見我吻了洛神后,這性子立時就拐了十八個彎,而我搖身一變,從她的恩人,變成了她的仇人。
十四木然道:“她這般待臣下,臣下心中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她竟這般對待殿下,當真大膽。”
我笑道:“許是她護主心切,不愿他人與她家宮主過多親密。”頓了頓,我又輕聲道:“又許是,她覺得我是個女人。”
十四訝然道:“殿下是女人便有錯么。十四也是女人,女人有錯?她娘親不是女人么?她也厭她娘親?可是洛姑娘也是女人,她怎地不厭,反而日夜看顧。另外那葉仁心大夫,她也并不厭,兩人在殿下的寢殿里頭竊竊私語,話多得很。那可是殿下的寢殿,洛姑娘住在里頭也就罷了,怎地她……”
“……”眼見她話匣子就要打開,我撫著額角,道:“你下去罷。”
“是。”十四起身,提起食盒,作個禮走了。
十四一走,又來了雨霖婞。
雨霖婞與十四不同,一過來就坐在我面前的石階上,一手撐在大腿上,扯著嗓子對著司函寢間開罵:“別以為你前幾天替我解了死咒我就會如何感激你!你害死了我兩位兄長,縱然人多勢眾,我自問現下斗不過你,但是并不表示我會放過你!死鬼她又不是自愿的,是被那個白頭發的瘋婆子給逼的,你以為人家愿意?你不問青紅皂白便偏見于她,令她受這許多無辜苦楚,還累得你親侄女在這跪了這么久,你這心是石頭做的么?不,石頭都比你好!又或者,你根本就沒有心!”
我靜然跪著,聽著雨霖婞不帶重復地將司函整整罵了盞茶功夫,正想好心好意地將之前十四帶來的茶水與她潤潤嗓子,卻聽雨霖婞高聲道:“你這沒有心的女人,難怪我爹爹當年選擇了我娘親,并沒有選擇你!我爹爹喜歡的是性子溫柔的女人,可不是你這樣的!”
雨霖婞這句話甫一落下,司函寢間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打開,司函著一身黑衣走出,冷冷地對著臺階上坐著的雨霖婞吐出一個字眼,殺氣騰騰:“滾。”
雨霖婞立刻彈起來,快步走到我面前,對我豎了個拇指,擦身而過時低聲道:“她出來了。師師,我這可都是為了你,這女人到時若要動我,你可得幫著我。”
說完,逃命似地匆匆走了。
司函緩緩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睨著我:“膝蓋疼么?”
我淡淡道:“不疼。”
司函冷笑道:“你是否也認為姑姑我鐵石心腸,并不懂情愛?”
我不語。
司函覷了我一陣,漆黑眼眸冰氣冷冽:“瑾兒,你告訴我,你究竟有多歡喜她?”
“我能有多歡喜她,便有多歡喜她。”
司函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