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很是渴睡。
大抵是距離咒印發作的日子近了,身子越發虛弱,有些熬不住,只得靠睡眠來緩解一二。有時昏昏沉沉地睡得太久,醒過來后,望著寢間燈火,發一會怔,想起她那張清柔的臉,又開始后悔,自己應該再多睡一會的。
多睡一會,也就不用那么頻繁地想起她來。
我曉得,多念她一刻,身子好似垮得更快一些。我不愿自己身子潰垮得那般快,我要好生留著自己的這條性命,多在這世上活些時日,以便與她再會。
是以,我心底寧愿少想她一些。
有段日子,我一直不曾出過偏殿寢間,大多時候都是歪在榻上,也不曉得外頭具體是個什么天色。是白日,還是黑夜,我也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反正寢間中,不論何時,都是燈火通明的。
直到一夜我靠在軟枕上小睡,朱萸輕輕過來推我的肩,我睜開眼,聽到外頭淅淅瀝瀝的聲響,便道:“阿萸,下雨了么?”
“是的,宮主。春日里雨水總是很足。”
我細細聽那雨聲,呢喃道:“竟是春天了。”
印象中總是留著白雪皚皚的景致,我恍惚中,總以為外面一直是冬日。
她蹲在雪地里堆那兩只雪人,白雪落了滿身的模樣,我總也記得。
朱萸小心翼翼地回我:“宮主回來,也有好些天,外頭自然已經入春了。春日里潮,宮主你身子不好,須得多加注意,免得染了春寒。往后莫要這般靠在軟枕上睡,被衾很容易就會滑下來了。”
我輕聲道:“好。”
雖是這般應著,我卻垂了眸,又有些渴睡。朱萸連忙攬住我的腰,將我往上扶了扶,軟軟地道:“宮主,方才醒,你怎地又睡了。”
“許是犯春困了罷。”我淡淡道。
“宮主莫要一總睡著,日里睡,夜里睡,人容易睡得糊涂,身子也會變得不松泛了。”
朱萸說得沒錯,最近我好似一直都在睡。
姽稚曾來偏殿瞧過我許多次,見我正睡著,坐了一會,等得不耐,便會離開。葉仁心替我瞞著她,她就一直以為我不能語,縱然我醒著時,她絮絮叨叨地說,或諷刺,或挖苦,或示威,或軟,我也從不答她話。
漸漸地,她說話的興致被我打壓下去。
我曉得她這類似孩童的脾氣,在我面前,總有些奇怪的幼稚。她自小便是這般,倘若我表現出任何怨憎她,或者絕望自艾之意,她便會越開心。反之我這般一聲不吭,變成一個渴睡的啞巴,她的拳頭拳拳打在了棉花上,自是覺得索然無味之極。
到了后頭,她的話越來越少,最終不過只得寥寥幾句罷了。
這個結果,倒是令我欣慰。
最終,她變得大多時候都只是坐在我身旁,死死瞪著我,目光冷冽,似是恨不得將我立時撕開吃下肚。
我任由她看,不多時又歪下身子睡過去。
她終究也不能真的吃了我。
朱萸拿針挑了幾盞燈的燈芯,轉而又道:“宮主,阿萸去準備熱水,給你沐浴解解乏罷。今次換去湯殿洗浴,走一走路,宮主身子也能活絡些。”
我想了想,道:“也好。”
熱水備了許久,才算妥帖。朱萸在我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毛袍子,推開門走到廊道上,一手撐傘去擋外面飄過來的雨,一手扶住了我的腰身,沿著曲折廊道前往與寢間相鄰的湯殿。
煙云殿派下來的修羅死士們守在較遠的地方,寢間內外是我日常起居之所,姽稚并未讓他們靠近。
外頭已然是黑沉沉入了夜,春雨淅淅瀝瀝地往下落,有冷風卷著雨絲過來,拂在面上,竟是徹骨的涼意。
我走得有些不穩,低低自嘲笑道:“阿萸,我連走路都要你扶,過些天可如何能出得去?”
朱萸手中的傘側了下,愕然地望著我:“宮主。”
“我總是要離開煙云海的。”我的聲音混在春雨之中,格外的輕:“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要出去見一個人。”
朱萸道:“宮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宮主想要離開,若是走不動的話,阿萸就背著你走。”
“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會武功,我算是個廢人,走不得幾步,我們兩定是又要被抓回來。”我停下腳步,道:“姽稚的耐心,已然快要到極限了。倘若我們這次出逃失敗,結果是無法想象的。”
“若是再被抓回來,主上也是不會動宮主的。頂多只會殺了阿萸而已。”
她神情很是天真,廊道懸掛的燈籠柔光映照著她,面上沒有半點恐懼之色。
我瞥她一眼,無奈地搖頭:“曉得她會殺了你,你還笑得這么開心。你不怕么?”
“宮主,你怕么?你怕我會死么?”
“怕。”
“我也怕,死一定很疼,阿萸從小就很怕疼。可是阿萸已經活很久啦,很久很久,若是當真死了,且是為宮主而死,其實也沒什么可遺憾的。我活了那么久,又終于見到了宮主,我其實賺回本了呢。”
“你這傻姑娘。”我望著她的眼睛,道:“活了這么久,竟也沒有長大似的,還是那么的傻。”
朱萸有些憨態地笑了。
說這話之際,已經到了湯殿門口。朱萸將紙傘擱下,脫下靴襪,關上湯殿大門,領著我走到地上鋪就的絨毯之上。
湯池里熱氣裊裊,朱萸環顧四周,道:“先前備水的那些婢子,我已經將她們都遣走了,宮主你安心沐浴便是,沒有旁的人在。”
她湊近來,打算幫我解衣,被我輕聲拒絕了:“我自己來罷。你背過身去,莫要看我。”
她眼里光芒暗淡,不過還是依轉過了身去。
我褪干凈衣衫,沿著臺階赤腳而下,緩慢地進到湯池的熱水中。
等我入水后,朱萸這才走過來,挨著臺階坐著,扶著下巴望著下面的我,有些委屈地道:“宮主這是怎么了?回來后,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變得嫌棄阿萸了。以往都是阿萸伺候宮主沐浴,如今宮主縱然身子弱,諸如擦洗身子,或者沐浴之類的貼身伺候,你反倒不讓我做了,換衣衫的時候,也總是叫我轉過去。阿萸看了宮主你的身子,會長針眼么?阿萸以前又不是沒看過。”
我一時不知如何同她解釋。半晌才道:“我當年出去之后,一直都是一個人,已然不習慣這般有人處處貼身伺候著了。不是阿萸你的錯。”
“真的么?”
“一半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