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了意,對長生道:“長生,那只鳥生得什么模樣,也給姐姐們說說。”
“哦。”長生乖巧地應聲,大約是覺得手背中央有些難受,說話間,下意識地伸著食指去摳,被洛神眼明手快地擋住了。
洛神壓低聲音,叮囑道:“不要拿手去抓撓,就算癢極了也不可。等過幾個時辰,它便好了。”
長生只得悻悻將手指收回,縮在洛神懷里,眼珠咕嚕轉了轉,看著我道:“那是一只漂亮的鳥,穿著一身白底花衣衫,脖子上還圍著五顏六色的羽毛呢,像戴了圍巾似的。它也不像別的鳥兒那樣喳喳唧唧地叫,一聲都不吭,我十分喜歡它,就爬到墻上去捉它,眼看著就要捉到啦,它忽然就咬了我一口,然后飛走了。”
長生神色哀哀的,一臉惋惜,看樣子雖是被這鳥啄了,疼得都掉了眼淚,但她更可惜的,應該還是沒有捉到那只所謂漂亮的鳥罷。
洛神沉默聽著,也不表態,長生又道:“它飛走的時候,也沒有聲音。我以前總是看見它,今天走了,不曉得明天還會不會來。若是下次遇見,我一定要小心點,不會再被它咬到了,以前在落荒原時,還沒有我捉不到的鳥呢。”
我一聽,擰著眉故作著惱道:“捉什么鳥,女孩家的,爬上爬下去捉鳥雀,成何體統。”
長生被我訓斥,大眼睛里水波晃著,怯怯地含糊恩了一聲:“哦。”
我瞪她:“哦什么哦,日子久了,你倒是越發性子野了。那只鳥的鳥喙上有毒,幸而啄得淺,不然你就要被毒死了。死了你就兩腿朝天一蹬,立馬著涼,再也看不見我們了,卻還能惦念著去捉什么鳥雀?”
長生眼里含著包淚,哇地一聲又哭出來:“我不要死,不要蹬腿著涼,也不要看不見姐姐,我再也……再也不捉鳥了。”
我原想著這鳥喙帶毒,如斯危險,長生卻還惦念著下回再去捉,這不是不要命了么,擔憂氣惱之下,免不得說了些重話去嚇她。不料卻將她嚇得稀里嘩啦地哭將起來,一時尷尬,立在原地,竟不知如何去哄她。
洛神拿袖口給長生拭了淚,臉上微有嗔意,道:“清漪,你做什么嚇唬她。她與別家孩子不同,神智尚未開化,許多事宜俱都不懂,你莫要唬壞了她。”
我心里軟了,嘴上卻訕訕道:“都怪你太寵她,現在她做起事來,才沒個分寸。”
洛神微微一笑:“怎地,我又不只寵著她。”
我察覺她話里另一層意思,再回想這片刻前,兩人還在房里榻上溫存,臉上不由一紅,忙低了頭下去掩飾。
長生止住了哭,被洛神抱著送回房里去歇息。長生手上只是被淺淺啄了一記,洛神道毒血已經排出,如此敞著便好,無需包扎,看她神情,明顯對這種毒分外熟悉,我也就放心地幫長生掖好被角,叮囑幾句,與洛神一起出得門去。
回到院中,我挨著洛神坐下,看見十四遠遠地守在門口,這才低聲道:“那只鳥,是你說的所謂信翎么?”
洛神淡淡點頭:“恩。”
得到確認,我心里極不舒服,道:“這么說,姽稚在附近?”
洛神涼涼道:“不一定。信翎雖在此處,她人也可遠在千里之外,做不得準。”
我奇道:“這是為何?”
洛神平靜道:“古久以來,煙云海一直飼育烏鵬與信翎,烏鵬體大,幾可御風,羽長爪利,群集而來,黑壓壓可漫布長空,是煙云海防護的一道有力屏障。而信翎鳥喙帶毒,身體嬌小,若非主人在側,它從不啾鳴,連展翅飛翔時,也是悄無聲息,是以被用作探查監視與盜聽一途。信翎隱蔽極好,通常很難發覺,且它目光極其銳利,就連在低空飛行時,人說話時的口型,它都能看個一清二楚。經過極長時間的反復訓練,派出去探聽時,信翎可以做到大致復述目標的口型,如此這般,人在交談之際,口型便會被信翎以其鳥喙的獨特方式重復,隨即帶去給附近熟悉信翎“語”的交接者。交接者將探聽的內容記下,寫作書信,再令烏鵬捎給姽稚,烏鵬日翔千里,姽稚就算不在青萱,也完全可以掌握我們的行蹤,甚至,熟知我們生活方面的點點細節。”
我心底全然涼了:“怪不得方才長生說,她以前總是看見那只信翎,今日走了,明日也許還會再來。怎么就她能看見那么多次,我們竟都不曉得?”念及此處,不由連連后怕。
洛神低嘆口氣,道:“長生的五感與我們不同,心思猶如赤子,不似我們大人每日忙于俗事煩擾,她能注意,也是常理。不過說到深處,是我的過失,你們不熟悉信翎,不曉得不足為奇,我卻是知根知底的,竟也疏忽了。其實在我離開煙云海之前,烏鵬雖盛,信翎因著飲食挑剔,飼育極其艱難,已然絕得差不多了,我實在料不到,現在姽稚的手頭上,竟還留著。”
我垂頭不語,片刻,忽地又想到一事,道:“這種信翎,我細細回想了下,曾在墨銀谷時見過一次。那還是剛出雪山陵墓后,你因寒疾臥床,不知人事,我則在房里察看冥幽環,就是那時候,我看見一只如長生形容那般模樣的鳥,落到窗臺上。我以為只是尋常鳥雀,也就沒在意。”
洛神眼里頗有慮色,半晌,才有些惘然地道:“墨銀谷?怪不得。”她抬頭,見我有些坐立不安,方才展顏:“怎么,怕了?”
我哼道:“我會怕她?她不過是仗著人多勢眾,在那姑蘇墓里方才氣焰鼎盛,有本事出來同我單挑,我必輸不了她。況且她也就愛這偷偷摸摸探聽的勾當,若是念著,怎地不來你身邊親自看著呢。”說到這,語氣不由酸了幾分。
洛神只是看著我,淡淡微笑,眉間卻微有愁色。我忖了忖,聲音低了下去:“經過這事,我有點放心不下昆侖,說不定當時我們回蜀地時,她便已然這般監視上了。昆侖行動不便,日前七叔又帶了三器回去,姽稚一直追逐三器,這落在姽稚那里,可是扎眼得很。”
洛神點頭,輕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細細考量一陣,又不免惴惴不安起來,道:“不成,我想早些回去看昆侖。三器事小,若是姽稚有那不軌心思,傷到昆侖可如何是好?如果有我們守在昆侖身邊,那便好辦許多。”
洛神手肘撐在石臺上,揉了揉鼻梁,輕聲道:“這也不難。收拾一下,我們明日即可動身。”
我看的不忍:“可是你還在服藥,這副身子,若是日夜兼程趕路,定是扛不住的。”
“我身子好得很。”洛神笑道:“方才在房里,你不是檢驗過了?”
我面紅耳赤,著手拍了她一記。正在這時,十四卻又走過來,手里捧著一個小匣子,躬身道:“殿下,方才司函大人遣了阿姐過來,說殿下之前走得匆忙,落了此物,令我現在呈與殿下。”
我心念微動,不動聲色地將那匣子接了,打開一看,里頭擱著的,正是前陣子從司函處得來的那最后一部分金箔。
洛神也瞧見了匣中物事,與我對望,臉上也未曾有什么特別的神色,只是低眉不語。我收好匣子,略一頷首,冷冰冰地道:“謝她心意。”
十四頓了頓,并不退去,而是續道:“阿姐方才還傳了話,司函大人與殿下的明日之約,改了下,定在今日下午未時一刻。司函大人交待下來,今日下午,她會在泰和樓等著殿下。”
我輕哧一聲:“我不急,她倒是急了么。”
十四只是垂首,藏了面容,沉默著不出聲。
我哂笑道:“左右下午無事,那便今日下午罷。難得你家司函大人今日有空,我也斷斷不能拂了她的意。”
語畢,十四這才退下。
我捉著洛神的手,安慰道:“等下我見她一面,只消說幾句話,很快就會回來的。”
洛神垂了眸,看上去有些欲又止,我心疼道:“怎么,我曉得她待你不好,觸到你難受之處了?那便不說這事了。”
洛神搖頭:“她同我現下沒什么干系,有什么難受不難受的。”看著我,又淡淡道:“我只是,有些餓了。”
我拂了拂她肩上烏柔的發絲,道:“也該是用午飯的時辰了,我去廚房準備些吃的。雨霖婞這家伙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等下開飯時,她記得回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