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誅顏,怎么可能是她的“想象”?
“誅顏……”
隨著她的輕呼,原本凝滯的時空悄然流動,而姬無雙也從洪流之中看到了一道影子……
那人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是透過她,看向更孤寂的深淵。
許久后,只見他緩緩起身,精致華美的面容慢慢穿過迷霧,出現在姬無雙的面前,和她記憶里的人緩緩重疊。
——誅顏。
只見誅顏不悲不喜,就這么平靜地、默默地看著歸墟深處的自己。
許久許久。
就在姬無雙以為這是她的幻覺之時,誅顏開口了,語氣溫和:“蠻蠻和天演呢?你……為什么還是來了?”
他的聲音溫雅和煦,如同醉人的美酒,卻讓姬無雙眼眶發澀。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一開始會逐漸忘記他,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嗎?
姬無雙心中仿堵著一團荊棘,就算她已經是一團“意識”了,卻還是感覺到了刺痛和苦澀。
她嘗試向他靠攏,卻發現他們之間仿佛隔著無形的天壑。
但她明明已經和他一樣了?
為什么還是不能靠近?
“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姬無雙輕聲問。
誅顏沉默許久,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她,最終又緩緩放下,指尖微微收攏,蒼白得宛若一捧輕雪。
“我和你之間,本就不應該相識……”
姬無雙怔怔看了誅顏許久,突然冷哼一聲道:“你真應該慶幸,我現在脾氣好多了,不過你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誅顏身體微僵,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隨后無奈輕笑:“不是后悔,而是覺得……我不該如此自私。”
姬無雙不由地朝誅顏走了兩步,最終又被隔絕在那特殊的天壑之外,“你自私什么?”
誅顏抬起雙眸,纖長的羽睫在臉上劃下濃濃的虛影。
“姬無雙。”
“嗯。”
“你看……”
誅顏攤開掌心,雪白的皮膚下,是流淌著的類似于道文的東西,但那并非普通的道文……
“這是什么?”
“是永恒……”誅顏握緊手,“永恒的虛無……換而之,我其實并非真實的存在,因為我可以來回穿梭于所有不同的虛空,因為我本身就是無序度的存在,但你不同,你是鮮活的,朝著前方和希望不斷奔涌的長河,而我……我是被歲月和史書遺留下的幻影……”
誅顏掌控冥道和死亡,被成為無序度的冥界之主,但同樣的,他也永遠被困于其中。
他可以是任何一種形態,可以是任何一種年齡,可以穿梭于每個寰宇不同的節點……但是……他改變不了既定的命數。
就例如,他扭轉不了冥界無序度膨脹所注定的崩裂,也扭轉不了寰宇無序度流逝所注定的離析。
從寰宇至冥界的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哪怕他是冥主,哪怕能自由穿梭于不同的節點,也左右不了。
最終,整片世界都會歸于永寂。
而他。
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節點和輪回中,看盡了這些畫面,災難的、痛楚的、哀鴻遍野的、凄厲悲壯的……
事實上……
所有人都錯了。
不僅斑斕無限之主,還有虛空之樹,各大寰宇之主以及姬無雙等等。
冥道、冥海、冥界等等并非如同姬無雙他們想像的那般消失,祂是已經膨脹到了危險的邊緣,即將化作無序度的洪流,吞沒所有。
屆時,宇宙會淪為一片接近絕對零度的黑暗虛空,任何生命或結構都無法維持。
這,就是宇宙的歸屬,也是眾生的命途。
而誅顏,作為無序度之主、冥界之主,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點。
可最終……
他還是犯下了錯誤。
早些時候,為了追尋無序度的平衡平和,以此延緩永寂的到來,他封印了自己的力量和記憶,去茫茫冥海之畔感知修道。
他雖然掌管死亡,卻從來不知道“死亡”為何物。
他要感應死亡,就必須感應生存。
生死之間,本就是相依相存的關系。
不曾想,在冥海之畔,他遇到了姬無雙,嗯,準確來說,是已經變成“尸體”的姬無雙。
她明明自己都是尸體,卻自作多情從冥海里將同為“尸體”的他撈了出來,還要給他挖個坑埋了。
想起當初的畫面,誅顏還有些想笑。
若他有記憶,一切自然不會發生……
但因為沒有記憶,所以他有了名字,也有了未來無論如何也割舍不了的牽掛……
——誅顏。
——誅顏。
特別是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可叫諸天爛漫之景黯然失顏色,不如你就叫誅顏如何?
誅……顏?
對啊,你一睜眼,可使星海無光,可誅漫天顏色,誅顏誅顏,多好聽啊。
聽著自己的名字,看著眼前遍體鱗傷的“半具小尸體”,誅顏竟然沒有拒絕她的靠近,就這么“被迫”跟在了她的身邊。
她的話可真多啊。
絮絮叨叨的。
像是不知道疲憊。
像只惱人又呱噪的鳥雀。
她甚至還非常同情心泛濫,想要拯救他于冥海之中。
她問他他離開的條件,他一開始并不愿意回答,后來委實被鬧煩了,便說出了“真相”。
能,那就是找一個人代替我鎮守冥海。
當時的誅顏并不認為姬無雙會讓他離開,她甚至可能會像過去所有想要復活的“活死人”一樣,對她發動襲擊。
不曾想,姬無雙卻反問了一句。
就這么簡單?
誅顏冷了臉,他告訴她鎮守冥海不是永生,而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因為哪怕沒有記憶,誅顏的意識深處也殘留著對“永存不滅”的抗拒……
在虛無無序的永生,有些時候,比死亡還令人痛苦。
姬無雙卻咧著一口大白牙笑了。
我知道啊,我替你鎮守冥海,你就可以回家了,這不好嗎?
你可知道這里沒有時間流失,是一座永恒的囚籠,永恒,你明白嗎?就算你將來反悔了,你也永遠無法從這里掙脫……
可這里沒有饑餓寒苦,沒有殺戮爭斗,沒有算計陰謀,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親人之間的取舍攀比,沒有族人之間的傾軋嗤笑……換個角度,這里何嘗不是一座永遠的世外桃源?
她的反問,讓誅顏一時沉默。
誅顏恍然明白,原來這具意外闖入的、特殊的、繼承了時之力和地母血脈的、小小的,瘦弱的“尸體”,竟不是在被愛和期許中成長的。
她說,她從來都是孑然一人。
既然在哪都是孤零零,還不如讓他獲得自由。
起碼他看起來是向往自由的,而她的雙手早就染滿了鮮血,人族的、魔族的、好人的、壞人的、有仇的、無仇的……
太多太多。
甚至到了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又為何而殺生。
她累了。
她也不想殺了。
在這里能永遠放下殺戮之劍,似乎也不錯。
而她的強悍和堅定,讓他意外,也讓他側目,一種陌生且復雜的情緒,悄然在誅顏的心中蔓延……
很久很久之后,誅顏才明白那種“情緒”是什么。
那是他心軟的瞬間。
也是他犯錯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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