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在欽差御使攜旨出發趕往楚州之前,壽王楊致堂的私人信使張憲趕在入夜之前抵到楚州,詳細跟信王楊元演稟報喋血宮變的詳細過程。
之所以這么做,并非楊致堂跟信王楊元演有過命的交情,也不是說楊致堂要在這時候跟信王楊元演搞什么勾結。
這還是政事堂諸公協商過的一致決定。
說到底就是叫信王楊元演提前有個心理準備,不至于等朝廷宣旨御使正式到楚州后,鬧出一場信王暴躁如雷、擅殺朝廷御使、撕毀圣旨的鬧劇來,叫大家臉面都不好看。
真要是那樣,朝廷到底是要追究淮東抗旨不遵、擅殺欽差的大罪呢,還是忍下這口氣,派人再去勸淮東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滋生是非?
有時候提前與通聲氣,對雙方的面子還是極有必要的。
“你們一個個狗眼都瞎了嗎,養著你們這些沒用的家伙都是吃屎的嗎?”
待將壽王楊致堂的信使張憲送出大殿,楊元演便怒不可遏的抓起檀案上的茶盅,便朝站在大殿之上陪同張憲一起緊急趕到楚州的揚州刺史趙臻身上砸過去,大聲咆哮著,虎目怒睜,想要將趙臻生生的活剝了。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趙臻也是老將,身在揚州,竟然對金陵城內近在咫尺發生這么大的變故,竟然毫無察覺!
他們竟然還是等到楊致堂派人過來,才知道登基八年、年輕力壯的延佑帝已經被呂輕俠勾結蒙兀刺客刺殺身故。
他們竟然到這時候才知道太后王嬋兒、陳德等人被呂輕俠挾持著溯江西逃!
而實際上呂輕俠所乘的織造局官船隊,距離邗江口一度不到十五六里,最終卻還是被棠邑的戰船逼迫著往西逃竄。
他們竟然到這時候才知道沈漾等諸參政大臣,已經跟棠邑取得共識,決議擁立大皇子楊彬為帝,并尊長信宮、明成宮兩太后聽政!
他們竟然到這時才知道從頭到尾都沒有淮東什么事。
要是他們能在昨天夜里察覺到金陵有發生宮變的可能,即便他這時候沒有爭帝位的心思,但淮東也絕不可能一無所得!
其他的不說,即便是將朝堂原先撥給襄北軍、每年折合錢糧逾兩百萬緡的軍資,爭取過來,淮東往后的日子就絕對好要過許多,就能將常備兵馬維持在六到八萬人之間,從而無懼棠邑的強勢。
現在可好,朝廷即便將節約下的軍資,在諸軍、諸藩鎮之間重新分配,也絕對輪不到淮東拿大頭。
朝廷可能要征調張蟓所部荊州軍(右武衛軍)以及黃慮的左武驤軍討伐襄北,國帑但凡有余,必然第一時間增強這兩部。
其次喋血宮變,釘死是呂輕俠勾結蒙兀刺客逆行倒施,那朝廷必然接下來還要支持棠邑軍北上河淮參戰。
也就是說,除非淮東也出兵渡江北攻徐泗,才有可能從中分得一杯羹。
要不然,連屁都吃不到嘴。
淮東要是不認,又有什么辦法?沈漾等人已經達成共識,右龍武軍在揚州對面的潤州已經提高警戒,棠邑往東翼集結數十艘戰船,他們即便想動,卻連一個能說服淮東將卒的借口都沒有。
楊元演的心肺都快氣炸了,沒想必趙臻在相距金陵僅咫尺的揚州竟然絲毫無察。
趙臻硬挺挺的站在那里,任堪滿熱茶的茶盅砸到身上然后滾落在地碎成兩瓣。
趙臻有他的苦衷。
叫他治軍或率領兵馬沖鋒陷陣,他不會皺一下眉頭,但他軍政一肩挑,這段時間已經叫他疲憊之極。
入夏以來,洪澤浦大水彌漫,揚州境內也是每一個縣都嚴重積澇成災,十數萬災民涌入揚州嗷嗷待哺,世家宗族控制的商賈又囤積居奇,搞得揚州米價比年初騰貴數倍。
宮變前夜,白沙河潰堤,白沙河東岸上萬民眾為大水所困。
揚州城拿不出米糧賑災,前日高郵數千流民聚集圍攻境內囤糧的莊院,而這已經是揚州境內入夏之后鬧出的第四起民亂了。
這種情形下,他要怎么兼顧隨時盯著金陵的風吹草動。
再說,王文謙、殷鵬離開揚州之后,諜傳之事也是由楚州這邊直接掌控,消息為什么沒有及時傳出來,趙臻他還想問一問楚州這邊。
當然,信王在氣頭上,而王文謙、殷鵬也在大殿里正襟危立,趙臻只能極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不去爭辯什么。
待楊元演發泄過心頭的怨怒后,阮延瞥了對面如老僧坐在案后的王文謙一眼,沉吟著說道:“呂輕俠勾結發動宮變,入夜之前多半是慈壽宮的人手封鎖消息,使我們的眼線不能出金陵城。不過,從昌國公之女現身之后,皇城之內形勢便不在呂輕俠的控制之中,這時候我們的眼線還不能出城傳遞消息,這背后多半是棠邑搞的鬼……”
棠邑與金陵隔江相望,棠邑以東便是揚州境內,前朝后期新置的揚子縣以及他們為加強沿江防御、緊挨長江北岸丘山新修的迎鑾塞,距離金陵城東華門外的長春宮,直接距離甚至都不到三十里。
阮延并不想像信王那般,無謂的斥責趙臻的后知后覺,靜下心來想,實是他們目前的諜傳體系太過粗陋,信道容易被切斷,而昨夜信道被切斷,目前看來更可能是棠邑做了手腳。
而倘若是如此,就意味著棠邑這些年在京畿潛伏的人手不少,并且在宮變發生之初就第一時間決定,千方百計的拖延淮東知悉宮變的時間,以便棠邑能從宮變之中謀奪更多的利益——很顯然,淮東被鼓在鼓里,棠邑又第一時間將水步軍集結到京畿北岸,不管誰是宮變最后的勝利者,都會先擇安撫好棠邑,或者盡可能滿足棠邑的胃口。
楊元演發泄過不可遏制的怨怒之后,氣呼呼的坐下來,聽阮延說這些話,看向王文謙,問道:“事情果真如國相所?”
“國相知微識著,棠邑急于攻略河道,確有可能使人封鎖信道,使淮東不得消息。而在皇城之中,不管最后誰能勝出,只要能使淮東無法參與其中,棠邑都將得大利……”王文謙不動聲色的說道。
“這便是韓謙打的如意算盤?”楊元演漸漸冷靜下來,而越往深里想,眉頭皺得越緊,問道,“不過,韓謙搞赤山軍時,我聽你說過這個云樸子當時就在茅山修道,現在又恰好是云樸子及時帶著長信宮那位及大皇子逃往尚書省,他有沒有可能早就被韓謙收買過去,實是棠邑的暗樁一直潛伏在皇城之中?”
“殿下洞察,聽殿下這么說,還真有這個可能,沈漾使兩宮并尊,也或許是有這個擔憂吧!”王文謙說道。
楊元演問阮延、王文謙,“孤當如何破這個局?”
阮延瞥了王文謙一眼,說道:“殿下當與朝廷和解……”
“怎么和解,總不可能叫孤自削王爵吧?”楊元演又憤恨不平的問道。
“沈漾、楊致堂等人身在局中,但他們最終還是堅持長信宮、明成宮兩太后并尊,可見他們心里還是防備長信宮有可能徹底跟韓家及棠邑勾結到一起,使朝廷脫離群臣的掌控,”王文謙硬著頭皮接著阮延的話題,往深里說道,“延佑帝遇刺新亡,新帝不過是呱呱幼兒,殿下也無需擔憂新帝會對殿下不利,這時候殿下能主動與朝廷和解,便與壽王、溧陽侯一樣有庇護楊氏宗室的誠意,想信沈漾等人,放下對殿下的戒備……”
“……國相,到底要孤怎么做?你將話說透,不要再遮遮掩掩,孤不是那種聽不進良的昏王。”楊元演說道。
“殿下應自請削藩。”阮延不想讓功勞都叫王文謙搶走,這時候搶著說道。
“……”楊元演額頭青筋跳了一跳,終是按捺住心頭的惱怒,看著王文謙,問道,“國相所,是否有道理?”
王文謙說道:“陛下在世時,對殿下戒心極深,則令朝堂對淮東百般戒備;殿下當時要防備延佑帝有手足相殘之念,也不可能自請削藩,放棄對朝廷的戒備——淮東與朝廷相疑,才使棠邑坐收漁翁之利。誠如國相所,陛下遇刺新亡,殿下要是能去掉淮東與朝廷的相疑之勢,棠邑則再難坐收漁翁之利……”
“話是這么說……”楊元演獨掌淮東經年,道理說得通,但決定又怎么容易輕下?
王文謙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以今年之災情,淮東怕是相當長的時間里錢糧都難以自給自足,而將揚泰楚三州治權,還歸朝廷,往后淮東兵馬自當是由朝廷出錢糧養之,對殿下實質上并無大害。而唯有如此,沈漾、楊致堂、楊恩等人才會真正消除對殿下的戒心,視殿下為朝廷之藩屏、視殿下為楊氏宗室之藩屏。這時候殿下才有機會遣兵共伐襄北叛亂,不至于使襄北落入棠邑之手。而之后宮禁之中再生變故,沈漾等人才有可能會想到殿下,而非將淮東隔絕在外,倉促間被棠邑牽著鼻子決定一切啊。殿下甚至可以奏請立三皇子楊曄為皇太弟,除了此舉能拉攏黃家及江東世族外,等沈漾諸人回過味來,也必會贊同殿下的奏請。新帝年幼無子,冊立皇太弟即為大楚儲君,移居東宮——這時候在宮禁之中,才能真正形成長信宮與明成宮并立的局面。”
“你們先退下吧,讓孤好好想想……”楊元演說道。
阮延、王文謙以及趙臻、殷鵬諸人站起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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