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韓道昌算準了韓謙歸來的日子,今日上午才趕到歷陽來,中午去拜會溫暮橋,知道韓謙回歷陽,便與溫暮橋一起趕到漣園來相見。
韓府、王氏女眷如此熱切,韓謙也能理解。
趙庭兒生養文信時遠沒有這么熱鬧,一方面是他們當時身處敘州僻遠之地,實力也遠不如此時這么強勢,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最為主要的,趙庭兒是妾,韓文信、韓文媛是妾生子女。
而王珺這次生養,在大楚法理上是嫡長子。
大楚封侯者甚眾,但韓謙及其父韓道勛世襲敘州,韓謙又實封食邑黔陽,他這個黔陽侯的含金量,不是李知誥的新津侯或黃慮的江yin侯能比,甚至含金量比沒有實封的國公、郡王都要高。
不提棠邑實質上已是藩鎮,即便憑借韓謙有邑實封的黔陽侯,他的繼承人便是正而八經的(諸)侯世子。
而照當前律制,王珺生養的嫡長子,稍稍長大一些,便會得到朝廷正式的冊封。
韓謙將在襁褓里還只知道哇哇哭叫的小兒子抱在懷里,心里是很歡喜,但看到文信怯生生的站在門口看著屋里的情形,卻又不敢隨意走進來。
“文信,你怎么又跑過來,小弟弟太小了,你這毛頭毛腳的性子……”這會兒已有女眷想著將文信領到別的院子里去。
韓謙心里微微一嘆,傳統或者說習慣的力量還是太強大。
雖然他不熟悉王家的女眷,但他自己兩個伯母是什么樣的勢利人,他再了解不過,可能這兩天就已經迫不及待的給他的兩個兒子身上打上“嫡子”、“庶子”的印記了。
韓謙原本不想現在就在這種事情糾纏,想著過個兩天,將兩家的女眷都趕走,但河淮形勢危厄,他又無計可施,看到眼前這些情形,難免心頭煩躁。
郭榮隨韓謙回歷陽,探望過王珺母子,便想離開去署理事務,韓謙這時候卻突然將他叫住,說道:“眨眼間,文信都八歲了,也應該正式上書朝廷,請立他為世子了,你們說說看這折子應該要怎么擬,才合適?”
韓謙這話一出,滿屋子熱熱鬧鬧的人都跟遭雷擊似的愣怔在那里,難以想象王珺作為正室,這才好不容易生下第一胎,都還是男丁,韓謙就要直接上書請朝廷立趙庭兒生的長子韓文信為侯世子!?
“這……”對韓謙聽計從的郭榮,這時候也是遲疑著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韓道昌、溫暮橋也都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是聽岔了。
兩家的女眷們,即便想反對,也輪不到她們開口,看著氣氛變得有些不對勁,只能面面相覷的訕然先告退離開。
熱鬧的屋子一下子冷清下來,連文信一轉眼都不知道鉆哪里去了,就剩下韓謙、郭榮、韓道昌、溫暮橋、奚荏,還有坐在錦榻上歇力的王珺——韓東虎、霍厲、王轍、霍肖等侍從武官文吏則在隔壁院子里候著,沒有招喚不會隨意跑過來。
“你也真是的,剛回來就搞得大家不得安生,也不能歇停幾天再說這事。”王珺將幼子小心的抱過來,嗔怨道。
“早定下來也好,省得有人拿這事做文章,”韓謙說道,“現在河淮雞飛狗跳,而江淮樹欲靜卻風不止,真是一團亂麻……”
看王珺與韓謙說話的語調正常,韓道昌、郭榮也就不急著說什么,畢竟這種事最怕是內宅不和、搞得雞飛狗跳。
棠邑此時說是藩國,也不過分,想想前朝末年迄今,諸多強豪有多少人在立嫡之上栽了大跟頭?
韓謙的決定太過突然,韓道昌、郭榮一時間也看不透利弊,自然是先閉住嘴最要緊。
溫暮橋更是清楚惜字如金的道理,坐在那里都跟快要睡著了似的。
這時候侍衛走進來,遞過來一封信報,韓謙接過看過半晌,才跟郭榮說道:“徐明珍
要調徐晉進太康了——你替我擬令,著孔熙榮率先遣營北上進駐陳州宛丘殘城……”
太康屬于陳州,一度還劃入梁國京兆府轄管,位于陳汴驛道的東側。
梁帝朱裕初歸河淮,改封徐明珍為陳州節度使,原本是指望他率壽州軍據陳州,往北進攻汴京以西的武陟等地,然而據武陟北窺懷州、孟津等地,助河淮梁軍的主力切斷河洛叛軍與東線敵軍的聯絡。
徐明珍卻拖延著不往太康、拓城等地分兵,而是據譙潁兩州,分兵收復、控制渦水兩岸的亳州、宋州等地。
徐明珍不想去擋蒙兀人的兵鋒,很容易理解,隨著潁河中下游大片地域淪為洪泛區,徐明珍不得以放棄潁州,其兵馬重心更是往東側轉移;在地域上先跟控制徐泗的司馬氏以及控制魏博及齊等地的叛軍更為接近。
這時候突然有意調兵馬往西進入太康城,用意怎么都不會是純潔。
而棠邑這邊通過內線,也早就確認進入四月之后,多次有神秘客人進入徐明珍臨時駐轅的蒙城;何不要說天下恐怕沒有誰能比溫暮橋、溫博父子更了解徐明珍的心思。
不管怎么看,徐明珍舉叛旗附敵,是隨時都會發生的事情;當然,徐明珍也可能是對棠邑心存最后的忌憚,到這時候還沒有公然叛變吧?
針對徐明珍的舉動,棠邑這邊也早就有預案,就是孔熙榮率先遣營北上,助梁軍控制宛丘及宛丘以東的軍武等寨,盡可能庇護陳汴驛道南側的安全。
有預案,孔熙榮等人在霍邱得知壽州軍異動的消息,便會直接采取行動,韓謙這邊擬令只是作進一步的確認。
不過,后續是不是要增派更大規模的援兵,韓謙這時候猶是不能下決心。
慈壽宮這段時間的活動太頻繁了,姚惜水、周元前幾天不僅親自趕去楚州,還兩次派人去了荊州見張蟓,這令韓謙不得不考慮,一旦棠邑在陳州投入太多的兵馬,戰事又極可能會陷入膠著、陷入對棠邑不利的糾纏,李知誥按捺不住謀蜀的野心,棠邑要怎么應對?
梁帝朱裕說過希望棠邑能在三年內解決大楚內部的問題,但事實上都還沒有過去一年內,蒙兀人便叫梁師雄掘開禹河大堤,叫河淮一片糜爛。
而這么短的時間里,王邕在蜀國新主的位子上還沒有坐熱乎呢。
李知誥真要按捺不住野心,與趙孟吉、王孝先聯手,甚至張蟓也有可能會率部溯江而上,從巫山長峽殺入夔、渝等地,王邕能應付得過來?
郭榮找來霍肖,同時擬好三封令函,交給韓謙簽印。
三封令函,有兩封會用飛鴿傳書送往壽春——飛鴿傳書北線僅有壽春、臨淮、潢川三地建有鴿巢——再經壽春送往霍邱;一封由信使騎快馬走驛道北上。
“現在朝中如何議論這些事?”看著霍肖將簽押好的令函拿下去處置,韓謙問韓道昌。
“棠邑會援河淮,朝中諸人都應該已有預料,但對禹河奪淮之事,大多數人,像壽王、張潮、張瀚、杜崇韜、周炳武等人都認為這事對江淮有利。禹河奪淮,潁水河道積淤情況會越來越嚴重,洪泛區也會不斷的往兩翼擴大,這不僅限制蒙兀人的騎兵部隊從這一區域南下,而民眾大規模的逃離,也注定使這一區域空心化,削減南陽及淮西北翼的威脅……”韓道昌盡可能詳細的將朝中諸臣的觀點述說出來。
“這些看法盛行朝野,只會更叫一些人內心變得更蠢蠢欲動,”郭榮嘆氣說道,“也許李知誥正等著我們出兵增援陳州吧……”
這邊說著話,就看到趙庭兒的父親趙老倌在院子外探頭探腦的往里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剛聽到什么風聲——韓謙煩這事,便假裝沒看到,卻見趙庭兒牽著文信走進來,將她爹趕走。
“你要廢嫡長制,析族析產,下面人對棠邑歸心,宗族拆散了,小家小戶也過得舒坦,也沒有什么不安的,只要大家習慣了就好,也沒有那么多的家長里短,但這個院子涉及到淮西、敘州上百萬口人心所向,有些深入人心的規矩,你說廢便廢,不要說外面人怎么看了,棠邑軍民心思也會不安——你剛趕著回來,何苦搞得大家都不得安生?”趙庭兒走進來,嗔怨說道。
韓道昌、郭榮這會兒都想著抬起屁股告退。
反正這時候他們說什么話都是錯,還不如避而不談。
“周元、姚惜水,五日前趕往楚州見信王、阮延等人,所謂‘嫡子’便是他們能做的文章之一,偏偏王家也有些人心思浮動,這不是幫著添亂?”韓謙苦笑著說道。
“這些事又不是不能私下告誡,何必如此興師動眾,還要上什么折子?”趙庭兒看向抱著幼子的王珺,說道,“姐姐,你也不數落他?我剛才人還在書院里呢,這眨眼間的工夫,消息便傳得沸沸揚揚,這要真上折子,我只能帶著文信、文媛回敘州了。”
韓道昌、郭榮兩人虛坐那里,這會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溫暮橋卻是若有所思的拈著白須。
“既然這事驚擾這么大,真上折子的話,必然會引起諸多猜想,”王珺抱著已然入睡的幼子,遲疑的看向郭榮、韓道昌、溫暮橋問道,“大伯與郭大人、溫老大人,倘若你們并不知道我與庭兒都沒有爭名份的心思,也不知道夫君將來真要立繼承人也只會選賢,不會在意名法,你們會如何看待此事?”
聽王珺這么問,韓道昌、郭榮遲疑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敏感的話不好說得太直接。
投附棠邑之后,向來低調做人、虞養宅院、游山玩水不問世事的溫暮橋,這時候拈著白須說道:“夫人大概不會僅僅是想說外人會認為侯爺此舉,乃是記恨蘭亭巷之禍吧?”
“這僅僅是其一,外人要這么想,對我王家也有益無弊,至少不至于會被立時拖入漩渦之中,”王珺說道,“但夫君如此急切的上折子,外人或許會猜想夫君又有什么其他出乎尋常之舉吧?”
“夫人是覺得外人會誤以為侯爺急于立嫡,其目的就像當前金陵逆亂時的情情形一般,有意領兵再涉險地作戰?”溫暮橋說道,“不過,大概也只有外界認定侯爺即將親自率兵馬參戰河淮,一些牛鬼蛇神才會真正的跳出來……”
“要引蛇出洞嗎?”韓謙想上折子請立文信為世子,純粹是看兩家女眷的樣子心煩意亂,卻還沒有想這么深,但既然王珺、溫暮橋說到這話題上,他禁不住深思起來。
“唯有引蛇出洞,接下來的局面才會稍稍清晰一些,要不然的話,侯爺不出兵也不是,出兵也不是,是個滯局——溫某覺得夫人所說此策或許值得一試。”溫暮橋說道。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