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繚原本等馮翊去見韓謙回來后,他再去見黃化,沒想到黃化卻先提出要去龍牙城,也是相當的措手不及。
敘州沒有公然謀逆的心思,便不能阻撓身為頂頭上司宣慰使的黃化在敘州境內自由來去。
馮繚不良于行,之前又詐稱有腿傷,連夜找來醫師打上石膏,然后次日一早乘坐肩輿,與州司馬高紹以及連夜趕回來的馮翊一起,帶著十數隨扈,隨同宣慰使黃化英、安吉祥、楊守義等人趕往龍牙城。
龍牙城距離辰中城僅四十余里,卻要翻越三道山梁,好在龍牙山古驛道經過這兩年的整修,在早年五尺舊道的基礎上拓寬一倍,也甚是便捷。
新修的驛道,為方便馬車通過,將早年已經踩踏得打滑的臺階都挖出來,而用煤碴及溪河開挖的粗砂鋪出盤山斜道,路程要比之前的舊道遠出一路來。
當世的兩輪馬車不適宜爬坡下坡,馮繚他們一路上雖然能遇到不少馬車錯身經過,但運載的貨物都頗為有限,也就比用牛馬或人力駝運稍些好一點。
敘州境內,更大規模的物資運輸,主要還是依賴于水運。
馮繚知道韓謙很早就要求工師學堂研制更適宜斜道爬坡的新式馬車來,但世間絕大多數的事情都非一蹴而就,很多事情都在做,暫時都還沒有進展。
當然,也不能說進展緩慢。
就算從韓道勛出仕敘州算起,這才過去幾年?而韓謙全面掌握敘州的軍政也還才兩年時間而已。
黃化、周啟年二人此時在辰中城所看到的情形,也絕沒有江南水鄉的秀美與金陵、揚州這些大城的富麗堂皇與紙醉金迷。
辰中縣規劃建設再合理,但新鋪的街道兩側,種植的都是還沒有長成的小樹苗,滿城光禿禿的看上去沒有多少綠意,遠遠不及外圍的山丘即便到了入冬時節,還是綠意盎然。
全城皆用煤碴鋪路,沒有一條石鋪道;趕著黃化在辰州刺史洗英的陪同下進入辰中城,連著好幾天沒有下雨,大風吹起,滿城便揚起漫天黑灰。
城里的住民,臉上、身上也都是灰撲撲,滿著粗糙、色澤單調的衣衫。
城里的建筑也是以粗獷風格為主,絕少雕欄畫棟的修飭。
要認真去說,此時的辰中,比起有數百年底蘊的辰陽城還要遠遠不如。
然而黃化、周啟年畢竟不是眼力尋常的普通人,能從這種粗獷甚至粗陋里看到敘州強大而旺盛的生命力。
更何況辰中城在雞鳴寨的基礎上大規模建設,都還未滿一年。
此時秋收剛過,龍牙山驛道乃是連接臨江縣、辰中縣的主道,沿途能看到很多新修的道路,從主驛道岔開出去,連接到兩側的山谷里。
這些山谷、山峪里,原本僅有極少的番戶艱難生存,此時卻形成一座座新的村落,遠處的山梁上還有不少人正牽著耕牛在開墾新的梯田。
旁人或許看不出什么,黃化與周啟年卻能從沿路途村落的分布,判斷敘州人口的密實程度,早就遠遠超前朝末年統計的八萬人口;而從路側農地里堆積的麥秸桿規模以及田間遺落的穗粒,也能判斷敘州的農耕水平,也絲毫不比帝京金陵附近稍差。
除了有更了解情況的洗英在旁介紹外,黃化這一路上也不時將高紹、馮繚、馮翊等人召到跟前來詢問一些事情。
周啟年這才更清楚的了解到韓謙在敘州廣設鄉巡檢司,才使得敘州境內的人口安置、新田開墾、興修水利、道路以及推廣套種、間種農耕之術等事,都能夠快速而有效的推進下去。
雖說秦漢以降,地方便有用鄉吏輔佐州縣管治盜匪、稅賦等事的傳統,通常說來僅用二三人而已,甚至都不支付薪俸,但敘州的諸鄉巡檢卻要比傳統的鄉吏完備得多。
除了捕盜緝寇、征管稅賦等常規之事外,鄉巡檢之下還設有醫吏、學吏、農吏、工師等職,分管諸事,可以說完備化的小型州縣衙門。
這么做的好處,是很多事情能得到更徹底的貫徹,但最大的壞處就是機構臃腫,錢糧消彌糜巨。
敘州此時所能征收的田稅,差不多超過一半,都要耗用在鄉巡檢司這一層。
增加六七名鄉吏以及雜役差遣,俸祿或許僅需要增加百余緡錢便夠,但鄉里要辦初級學堂、鄉醫所、農工傳習所、路政、驛傳、農墾、秋訓,因為廢除徭役、折賦入畝的緣故,每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出大筆的雇役錢。
目前除了鄉一級的公差錢開銷極為龐大、每個鄉每年支出七八百緡都打不住外,縣一級也是同樣的緣故,七個縣加起來每年差不多都要開支五六萬緡錢。
就這兩塊,差不多將七縣所能征收到的田稅耗用一盡,沒有余財再上繳。
而州衙度支以及州營兵備維持及糧餉,則主要來源于過稅、市泊稅、工礦稅以及對外大規模出售戰船、兵甲戰械等的收入。
從這里面也能看得敘州對外部的依賴有多大。
得韓謙授意,馮繚不向黃化隱瞞這些,一方面是黃化等人能從洗英等人了解了這些情況,更主要的還是表明此時依附于大楚的敘州,實際上過得頗為艱難,壓根沒有什么資格存有異心。
一旦切斷與外界聯絡的通道,過稅、市泊稅便會大減;同時也由于大宗貨物傾銷不出去,工礦稅也將隨之銳減,戰船及兵械等方面的收入更是直接化為烏有。
“諸多新政,乃是老大人在世時所擬定,我等勸大人應有所省減,又或量入為出,但大人甚是堅持,”
馮繚暗示敘州目前所行一切,皆是韓謙要繼承其父韓道勛的遺愿,實際上敘州內部多少有些難以為繼了,頗為叫苦的說道,
“金陵形勢穩定后,將作監收編十數萬計的官奴婢以造戰船、兵甲戰械,不再依賴于敘州。之前還以為川鹽入敘州以及敘州物資能經黔江入川蜀,能彌補一些,卻沒想到思州又鬧出這樣的兩樁大岔子,這方面的打算便落空——現在還不知道明年要怎么彌補這一塊的虧空呢……”
黃化不會輕信馮繚的話,但他現在也很難了解到更具體的情況,一路上也沒有發表什么意見。
周啟年一路琢磨馮繚的話,卻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綻。
當然了,洗英以及代表楊氏過來的思州司馬楊守義,一早出城之后,臉色便不怎么好看。
柴建不聽招呼,潭朗岳諸州的州兵也調不動,黃化不顧他身為宣慰使的身份,急切趕往龍牙城見韓謙,怎么可能叫韓謙退讓多少?
韓謙不退讓,黃化又想平息民亂,又要令蜀軍退出婺川河谷,最終應該要哪家犧牲利益,洗英、楊守義掰著腳趾頭都能夠想明白。
只是當前的形勢,他們又能倔強什么?
思州番兵過去半個月,雖然也是沉重打擊到亂匪的氣焰,擊斃殺傷亂匪近兩千將卒,自身的傷亡是要輕一些,但也輕不了多少。
戰爭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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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是簡單的算學題,不是說五千精銳減員三成,還有三千五百人馬可用。
實際上,思州兵承受這么大的傷亡之后,將卒從上到下,士氣都極低迷,對盤龍嶺諸寨的進剿,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了,這兩天的攻勢已經頗為敷衍了事了。
也就是說他們想要倔強,想要堅持,手里也剩不了多少籌碼。
…………
…………
龍牙城沒有怎么進行大規模的擴建。
由于州治遷到辰中,韓謙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辰中署理公務,而工師學堂、州醫館等都遷入辰中,目前龍牙城除了作為鑄造場的生活區外,也就一座鄉巡檢司入駐其中,目前只能說是山里一座頗為繁榮的小城。
韓謙還在“病中”,僅僅派奚昌、韓東出城來迎接黃化等人。
登堂入室,已經等候在大廳之上的韓謙,坐在軟榻之上,腿上還蓋著一床薄被,臉色蠟黃,一副病殃殃、虛不受寒的樣子,看著真像是在“病中”,并非刻意避而不見,也不是踞傲不遜,都不走出宅邸迎接一下。
“陛下使我赴任湖南,曾諸事難決,需征詢侯爺的意思,”
黃化既然都走到龍牙城來,也不會在意區區禮數,寒喧后坐到韓謙斜對面的上首長案后,微微斂起眼眸,盯著韓謙蠟黃的臉問道,
“就當前思州之形勢,不知道侯爺有什么高見?”
“洗大人、楊都將皆是咱大楚西南屈指可數的人物,思州之形勢,宣慰使征詢他們或許更好一些,”
韓謙病殃殃、顯得中氣很是不足的說道,
“我此時還在孝中,雖然說為州務忙碌,不能坐守先父墓前,卻也不怎么過問州外的事務。再者,馮繚也應該跟宣慰使稟告過,敘州此時也頗為艱難,也無力去過問州外之事……”
“亂匪能否招撫?”黃化不理會韓謙的惺惺作態,徑直問道。
聽黃化都沒有征詢過他們的意思,便直接說出要招撫起義軍的意思,楊守義、洗英眼皮子皆是一跳,但終究沒有站出來說什么。
“能不能招撫,安大人、富大人這些天都在思州,他們心里有數,韓謙耳塞目盲,實在回答不了宣慰使的問題——要不然的話,在某些人眼里,我韓謙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也都是居心叵測!”韓謙似乎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始終不接黃化的話茬。
“蜀軍南進,此時還有調兵遣將,似不像虛張聲勢,倘若思州有失,敘州也受威脅,”黃化繼續說道,“敘州到時候想置身事處也沒有可能。”
說起來,韓謙這也是第一次見黃化。
黃化早年崛起營伍之間,又長期主持地方政事,聲名談不上太顯赫。
金陵事變期間,黃化主要也是聯結地方勢力據守湖州、觀望形勢,但他真做出選擇之后,率湖州兵北進,收復蘇常潤,從東線進攻金陵城,用兵都極果斷,其人也能身先士卒。
他作為東路兵馬主帥,卻在金陵城遭受刀傷箭創,以致延佑帝登基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都只能留在宅子里養傷,沒有出當重創任,直到這時才受命赴湖州出任宣慰使,執掌軍政。
這么一個人物,韓謙怎么都不會輕視。
何況黃化此時有膽氣踏入敘州,怎么高看他一頭,都不為過。
雖說招撫起義軍,似乎成為當前唯一的選擇,但怎么招撫,這背后的區別就大多了。
在沒有看到完全有利于他的條件出現,韓謙怎么都不會輕易接黃化的話茬,只是說道:“所謂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真要到敘州不能再置身事外之時,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