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千人還恰恰是左廣德軍里最有潛力成為精銳的那一批人——一戰就損失這么多的精銳青壯,左廣德軍能經得起多少次這樣的損失?
桃塢集兵戶曾經也風光無限,但與長春宮莊戶合并到一起,成年丁壯曾有兩萬余人,而經過這些年的戰事消耗,現在滿打滿算成年男丁都剩不到六千人。
要不是這次韓謙拼死拼活,將桃塢集四萬多婦孺保住了,特別是近一萬男童少年保住了,桃塢集兵戶很快就會成為歷史名詞消散在風中。
即便如此,以傳統的生育及醫療條件,桃塢集兵戶想要恢復元氣,至少也需要兩三代人才行——孩童的夭折率太高了,即便沒有戰爭、饑荒,能有一半人平平安安活到成年,就要謝天謝地了。
流民軍前期通常都能勇猛無比,除了不畏死、敢拼命的精神外,就是前期能不斷的脅裹底層青壯男丁入伍,不擔心消耗,但也導致所脅裹的婦孺越來越龐大,而在后期青壯精銳消耗差不多的情況之下,流民軍就會變得越來越脆弱,以致后期很快就被打得瓦解崩潰。
韓謙要打破這種惡性循環,他就得熬、就得忍,將膨脹的心態拼命的壓制下去。
為能減少不必要的物資消耗,減少精銳將卒的傷亡,盡可能快的墾田建屋、開采煤炭,后期所有的戰功,他都可以讓給以顧芝龍、李秀、陳銘升等人為首的右廣德軍,讓信昌侯李普等人“風光無比”的頂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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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過去,天氣雖未到酷寒之時,但已然入冬。
位于界嶺山西南麓的南渡塘湖,由于多年來泥土淤積,湖淤水淺,此時輸水入南渡塘湖的幾條上游溪河水位回落,致使大片湖灘裸|露出來,使得附近十數座新屯的婦孺能夠直接進入湖灘采割能塞填到破舊衣物夾層間保暖的蘆花。
絲絮、棉絮以及毛皮的保暖效果更好,但赤山軍將卒家小卻是沒有這么個奢望的,蘆花已經是極好的東西了。蘆花不足用的話,用徹底揉松
柔開的麥秸桿、茅草莖頂替,也是熬過冬季的辦法。
江南地區,即便是大寒天氣,也總是能熬得過去,淮河往北的中原地區,大雪封山時節,那便是真難熬了。
韓謙坐在馬背上,琢磨這些天從北線陸續收集回來的情報。
梁帝朱裕御駕親征,斬獲宋州睢陽大捷之后,沒有對梁博王朱珪的殘部趁勝追擊,使傷亡較重的玄甲軍留在宋州休整,而使韓元齊所率的蔡州軍東進徐州,與司馬誕所領的徐州兵會合,進窺淮河南岸的楚州。
很多人不理解梁帝朱裕的意圖,大部分人都分析應該是梁帝在其內部隱患徹底解決之前,一方面加強其對梁國東部地區的控制,同時迫使信王楊元演割據淮東,斷絕楚軍近年來大舉北伐的可能。
事情真有這么簡單嗎?
作為荊襄戰敗之后,還有閑暇心情親自潛入楚地斥候軍情的朱裕,會擔心即便表面一統之后但內部派系利益糾纏復雜的大楚有能力對梁國形成致命的威脅?
留楊元演率楚州軍在長江南岸,跟岳陽兵馬先拼個兩敗俱傷,不是更好?
這時候看到陳濟堂走過來,韓謙將腦海里紛亂的思緒摒棄掉。
“大人什么時候到的,怎么不提前說一起?”陳濟堂穿著馬靴,踩過一片爛泥地,走過來問道。
“從南塘寨回郎溪,順路到這邊來看一看,”韓謙翻身下馬,與陳濟堂走到一處稍高的灘地,眺望湖灘以及入冬后縮小到僅剩千余畝的南渡塘湖水面,問道,“你四五天都沒有回郎溪城,吃宿都在野外,南渡塘湖的圍墾,有定案了嗎?”
陳濟堂在湖灘中心區域察看地形時摔了一跤,這時候滿身的泥濘,泥污的袍子也撕開一道口子,但在韓謙面前卻沒有什么拘束,說道:
“南渡塘湖夏秋時水面最闊時能達到一萬三千余畝,但由于南面作為泄水口的桃然溪、七圩河,兩條溪河的河道都極為狹窄,實際使得南渡塘湖蓄水泄洪的作用大減——我這四五天前前后后都走過一遍,找來一些老人,翻看縣志,南渡塘湖全部圍墾成田,南面的南漪湖水面是南渡塘湖的三十倍,平均水深也是南渡塘河的兩倍多,我們完全可以加寬七圩河的河道,將夏秋季應由南渡塘湖蓄積的降雨、洪水導入南漪湖,對沿岸地區不會有明顯的影響!”
郎溪地勢南高北低,半山半湖,山間田地少而貧瘠,比廣德的情況好不了多少,為能安置更多的左廣德軍將卒家小,短時間內能開墾的坡地梯田,畢竟是少數。
開墾坡地梯田,難度大不說,糧食畝產量還低。
需要更多的高產新田,韓謙只能將目光投到圍湖造圩這事上來。
而哪怕有赤山湖造大堤以及在敘州大規模墾田、興修水利的經驗積累,但當世對水利氣候以及地理地質的認知,還是太有限了。
對南渡塘河進行全湖域的圍墾,是能得一萬兩千余畝的膏腴新田,但雨季傾泄而下的降雨,要怎樣進行疏導,不能積澇成災,更不能使山洪沖垮河堤形成滔天洪水,需要考慮的因素就太多了。
九月中旬為了能在更大規模的擴大廣德、郎溪、安吉三縣的開墾及工礦生產規模,韓謙將陳濟堂以及另外三百名匠師、匠工從敘州調來。
為確保安全,陳濟堂他們走陸路過來,卻要比走水路辛苦太多,人到郎溪之后又立時投入高強度的工作,才僅僅十多日來都快瘦脫形了。
聽陳濟堂匯報他這數日對南渡塘河的考察,韓謙眺望四周,湖灘之上皆是似雪蘆花,風景自然是極美,微微蹙著眉頭說道:
“雖然風險難以完全摒除,但七圩河道的拓寬,必須要同時進行,還要同時從挖兩條干渠,不能僥幸期待明年宣州在入夏時沒有大暴雨。”
要在明年春耕之前,完成十萬畝新田的開墾,壓力極大,不可能一點風險都不承擔。
這么一來,明年春耕開始后便還能再安置掉五千多戶將卒及家小。
不過,剩下的人口安置卻是硬骨頭。
雖說工礦業也能容納大量的剩余勞動人口,但萬丈高樓平地起,開采煤鐵需要投入,開設手工匠坊工場需要鋪墊及投入。
匠坊場房、穩定水流的溢水石壩,通往山間煤坑礦洞的道路,以及大量的采掘工具、鍛打鑄造工具、水力器械、織機、紡機的制造以及棉花的推廣種植等等,既需要投入大量的資源,還需要大量的時間。
同時還需要去開拓能容納大量初級工業品傾銷的廣闊市場。
有時候比較起要投入的資源來,更需要時間。
朱裕出兵徐州、進窺淮東的根本目的,是不想給他足夠的時間吧?韓謙心里一嘆,默默想著。
“嗒嗒嗒”,這時候有數匹快馬從南面馳來,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郭卻翻身下馬,說道:“岳陽的信使剛剛趕到郎溪,傳報十二日李知誥率部便攻陷江州赤烏、潯陽二城,斃殺江州刺史周昂以下等六千守軍,俘鐘彥虎等江州守城將卒七千余眾。此外,豫章郡王也差不多同一時間率部經鄱陽湖西岸北進,陷彭澤城。制置副使李普、右廣德軍都指揮使顧芝龍、副都指揮使陳銘升、李秀等人,應該是先接觸到岳陽派來的信使,這時候都已經趕到郎溪城,等大人回去!”
“這么快就攻下江州了?沿江招討軍與江西招討軍的速度好快啊!”奚荏驚道,“攻陷彭澤城,沿江東進不到三百里便是池州,這么看,可能十一月之內,岳陽兵馬便能將兵臨金陵的西大門叩開了吧?”
“梁軍都將信王逼回江北了,李知誥那里要是拖慢一天,安寧宮便會將成百上千的緩兵送入江州。”陳濟堂說道。
陳濟堂過來在制置使府任總工造官,但不意味著他對兵事就一無所知。
“我們先趕回去!”韓謙攏了攏大氅,說道。
韓謙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他心里這一刻知道自己有多矛盾、有多糾結,一方面為了卻父親的遺愿,他心里是盼望能早早結束戰事,黎民百姓能少受些磨難,但另一方面戰事要是能拖到明年入秋之后再徹底結束,廣德的狀況就不會再那么窘迫。
韓謙與還要繼續留在南渡塘湖附近勘測地形、為趕在入春前完成圍圩墾田工作做準備的陳濟堂告別,與奚荏帶著侍衛,在郭卻的引領下,翻身上馬,往南面的郎溪城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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