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分，小夜燈在墻角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如同融化的奶油，將整個宿舍浸染得溫暖而朦朧。芳芳的鼻息裹著輕微的磨牙聲，靜靜蜷成蝦米狀的睡姿讓被子滑落一角，小燕的手機還在枕邊幽幽亮著，屏幕上qq農場的偷菜倒計時泛著冷光。九月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發呆。
月光如同調皮的精靈，透過窗簾的縫隙悄悄爬進來，在墻紙上勾勒出斑駁的水墨畫。白天在貴德的點點滴滴又一次在眼前浮現。十萬株梨樹綿延成雪色的海洋。她踩著露水深入花海，枝椏間垂落的蛛網綴滿珍珠般的晨露，花瓣上凝結的水珠如同未干的淚痕。松軟的泥土漫過帆布鞋面，空氣中漂浮著梨花清甜的香氣，那香氣絲絲縷縷鉆進鼻腔，混著遠處煨桑爐飄來的柏煙，在肺葉間釀成微醺的醉意。
黃河清大橋的正午，陽光將河面切割成萬千流動的金箔。她蹲在橋墩下，冰涼的河水漫過腳踝，帶來一陣清爽的顫栗。浪花拍打著河岸，發出有節奏的聲響，仿佛是大自然的鼓點。成群的白鷺突然掠過水面，潔白的羽翼在陽光下閃爍，宛如跳動的音符，驚起的漣漪撞碎了她倒影中發紅的眼眶。那時她舉起相機的手還在發抖，鏡頭里晃動的不僅是風景，還有心底未結痂的傷口。
思緒在回憶中穿梭，九月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床頭鬧鐘指向凌晨一點零五分，暖氣片的嗡鳴突然扭曲成螺旋狀的旋渦。迷迷糊糊間，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仿佛一片被風吹起的羽毛，飄向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腕間的相機不知何時變成了編織的花環。四月的陽光帶著蜂蜜的粘稠感，將整片梨園浸泡成流動的琥珀。梨花盛開得格外繁茂，一朵朵、一簇簇，如同漫天的繁星，又似飄落人間的云霞。微風拂過，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一場夢幻的雪，落在她的發間、肩頭，有幾片調皮地鉆進領口，帶來酥癢的觸感。
“九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雨后青石板的溫潤，裹挾著梨花特有的清甜氣息，直直撞進九月的耳膜。她渾身一震，帆布鞋無意識地碾過積滿花瓣的小徑，細碎聲響驚起了枝椏間小憩的麻雀。風掠過梨園，千萬片梨花如雪紛揚，有幾片輕輕黏在她發梢，卻不及此刻心跳聲來得凌亂。
轉身的瞬間，時光仿佛倒流。陸川穿著那件她親手選的藏青色外套，衣擺還留著他去年自己縫補的細密針腳。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他睫毛上投下跳動的光斑，隨著眨眼的頻率明明滅滅。記憶里他總愛皺眉的眉間舒展如春日初融的河，眼中流轉的溫柔，比記憶里任何時候都要清澈，像是洗凈了所有爭吵與隔閡，只剩下最初相遇時的純粹。
“真的是你……”九月喃喃道，指尖微微發顫。眼前的人似乎與記憶重疊，又好像全然不同。他的下頜線多了幾分成熟的硬朗，嘴角卻還掛著那個曾讓她心動的淺笑。梨花瓣落在他肩頭，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里盛滿了歲月沉淀后的釋然。
陸川微微一笑，向她走來。他的步伐從容而堅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九月的心上。“好久不見。”他的聲音像被春風揉碎的月光，輕柔地落在九月的耳畔。
遠處傳來隱約的牧笛聲，驚得梨園泛起一陣騷動，更多的花瓣簌簌飄落，在兩人之間織就一道朦朧的簾幕。陸川抬手想要替她拂去發間的落花，動作卻在半空凝滯――這熟悉的舉動突然變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驚擾了這場易碎的夢境。九月望著他懸在半空的手，忽然想起從前無數次被這雙手溫柔握住的溫度，眼眶瞬間泛起酸澀。
“陸川……”九月輕聲呼喚，聲音中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一絲顫抖。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些充滿甜蜜與憧憬的日子。陸川宿舍樓下的櫻花雨，凌晨三點的長途通話，還有他寄來的貝殼里藏著的紙條，所有細節都在視網膜上重新顯影。
這時九月才注意到，自己穿著去年夏天他送的淡藍色連衣裙，裙擺上還沾著黃河邊的泥土，那泥土的氣息混著梨花的芬芳，有一種獨特的韻味。他們并肩走在梨園的小徑上，腳下的花瓣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遠處傳來牧羊人的唿哨，驚起一樹棲息的麻雀，撲棱棱的振翅聲中，陸川忽然停住腳步。
“還記得我承諾過，春暖花開時，陪你一起來看梨花嗎？”陸川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梨花，花瓣在他掌心蜷成半透明的蝶，脆弱得仿佛輕輕呵一口氣就會消散。他凝視著那片花瓣，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那時候總覺得，有太多的阻礙橫在我們之間，距離、時間，還有未來的不確定性。”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歲月的回響，目光變得深邃，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些爭吵后沉默的深夜，那些攢夠失望的瞬間。
九月輕輕點頭，鞋尖無意識地踢著腳邊堆積的花瓣堆，揚起細小的花塵。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兩千多公里的距離，是手機屏幕上永遠對不上的晨昏線，是跨越時區的早安晚安，是快遞包裹里漸漸失去溫度的家鄉特產。那些靠著電話和網絡維系的感情，在視頻卡頓的雪花屏里變得模糊不清，每一個獨自咽下的生日蛋糕，每一個節日里空蕩的座位，都像細小的砂礫，在時光里磨成珍珠般的疼痛，卻也讓她在孤獨中悄然成長。
“是啊，那時候總以為，只要我們足夠堅持，就一定能走到最后。”她的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這場夢，尾音微微發顫，帶著一絲感慨，也有一絲釋懷。風掠過梨園，驚起一陣簌簌的落英，有幾片調皮地鉆進她的領口，帶來酥癢的觸感，卻不及心口泛起的漣漪。
陸川將手中的梨花放在鼻尖輕嗅，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沒有苦澀，只有歷經千帆后的平靜。“現在才明白，有些路，走著走著就散了。”他的話語中沒有抱怨，也沒有遺憾，只是一種對現實的坦然接受，“不是我們不夠愛，而是我們在不同的軌道上，越走越遠。”遠處梨園深處傳來果農修剪枝椏的咔嚓聲，驚落的花瓣紛紛揚揚，如同時光的灰燼，簌簌落在他們肩頭，又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