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的第二天,九月躺在家里的床上,老舊的吊扇在頭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單上洗得發白的補丁,復讀這一年緊繃的神經,此刻像松開的琴弦,突然沒了方向。
房間角落里堆著一摞摞用過的試卷,最上面那張數學模擬卷的分數欄還留著刺目的“88”分――那是復讀初期的成績。九月閉上眼睛,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這一年,她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每天凌晨五點起床背書,深夜十二點還在解數學題。臺燈暖黃的光暈里,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游走,窗外的月光從滿月變成殘月,又從殘月變回滿月。
九月早早就計劃好了,高考一結束就去海城。那里不僅藏著她打工攢下的積蓄,更有她日夜牽掛的妹妹。復讀這一年,她像被家庭遺忘的影子,父母從未主動打來一個電話、發送一條信息,仿佛她的存在可有可無。反倒是在海城流水線上打工的妹妹,每個月發薪后都會偷偷給她充話費。電話那頭,妹妹總是輕聲說:"姐姐,你只管好好讀書,其他別想太多。"
收拾行李時,九月將幾件洗得發白的換洗衣物整齊疊好,塞進那個泛白的牛仔布行李箱。她特意把復讀時的筆記本放在最上面,這本布滿密密麻麻筆記的本子,記錄著她無數個挑燈夜戰的時光。翻開內頁,一張皺巴巴的便利貼滑落出來,上面用紅筆寫著"考上好大學"――這是她在無數個崩潰的夜晚,給自己寫下的誓。
去海城的主要目的,是重新辦理銀行卡,取出去年在這里打工賺的辛苦錢。那時她在書城當導購,每天要站十幾個小時,腳后跟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長,長了又破。但每當疼痛難忍時,她就會想起便利貼上的誓,想起妹妹在流水線上疲憊的身影。這些錢不僅是她努力的成果,更是通向大學的希望。想到這里,九月總會咬咬牙,繼續堅持下去。
九月拖著泛白的牛仔行李箱,逆著出站人流走向售票窗口。玻璃隔板后的售票員機械地敲著鍵盤,電子屏上"花鎮―海城"的票價數字讓她愣了一瞬――比去年少了十三塊五角。排隊的人群里浮動著青澀的面孔,校服衣角在行李箱拉桿間若隱若現,九月突然意識到,又到了暑期工外出的高峰期。這些剛結束中考、高考的孩子,大概和去年的自己一樣,揣著對大城市的向往,想在流水線或餐館里掙出下學期的學費。
"一張七點半去海城的票。"九月把攥得溫熱的紙幣推進窗口,金屬欄桿在掌心留下細密的壓痕。售票員扯出車票時,九月瞥見對方指甲縫里沾著紅油,想起去年在書城打工時,自己指尖也總帶著油墨味。候車大廳的電子鐘顯示六點五十五分,距離發車還有漫長的三十五分鐘。
人流像潮汐般涌進候車區,帶著不同地域的氣息。穿迷彩服的農民工把編織袋堆成小山,用方大聲打著電話;扎馬尾的女生低頭反復核對手機地圖,行李箱上的卡通貼紙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幾個染黃頭發的少年勾肩搭背走過,校服褲腿卷得老高,露出腳踝處未消的曬傷。九月在角落的長椅坐下,金屬椅面殘留著陽光的溫度。廣播里傳來檢票提示,混著此起彼伏的方,像一首嘈雜卻熟悉的城市序曲。
七點二十分,檢票口開始騷動。九月隨著人流挪動,行李箱輪子碾過地面的聲響與廣播聲交織。踏上班車的瞬間,空調冷氣裹挾著陳舊的皮革味撲面而來。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冰涼的玻璃貼著臉頰。
班車緩緩啟動,車內的燈光調至最暗。前排大叔的呼嚕聲漸漸響起,鄰座女孩戴著耳機輕聲哼唱,手機屏幕藍光映在她年輕的臉上。九月將額頭抵在車窗上,看著城市的霓虹燈在玻璃上暈染成彩色光斑。高架橋的路燈掠過車頂,在過道投下明暗交替的條紋,像老式膠片電影的幀幀畫面。
月光為高速公路鍍上銀邊,遠處的山巒化作墨色剪影。九月想起去年打工的夜晚,她在書店的員工宿舍里,吃著一份五塊錢的炒面。面條坨成一團,青菜蔫黃,卻因為想著繼續堅持打工賺錢,改變目前的人生,而毫不猶豫地吃完干凈。
車輪碾過減速帶的震動傳來,九月摸出貼在內袋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間,那張"考上好大學"的便利貼微微發燙。窗外的黑暗無邊無際,但她知道,終點處有每每亮著燈的宿舍,有屬于她們的未來。
凌晨四點半的海城車站浸在濃稠的夜色里,九月拖著行李箱走下車,潮濕的空氣裹挾著熟悉的土腥味撲面而來,像是這座城市特有的問候。站臺的燈光昏黃朦朧,將影子拉得老長,幾個剛下車的乘客揉著惺忪睡眼打哈欠,保安室里透出的微光在黑暗中顯得孤零零的,仿佛隨時會被夜色吞噬。
九月在候車區的長椅上坐下,金屬椅面冰涼刺骨。電子鐘上的數字在寂靜中跳動,滴答滴答,遠處碼頭傳來低沉的汽笛聲,斷斷續續,更添幾分清冷。她抱緊雙臂,看著天空一點點泛起魚肚白,車站也漸漸蘇醒。
晨光微熹時,車站已是人聲鼎沸。拉客的摩的司機操著濃重的海城方大聲吆喝:“小妹,要車不?工業園區五塊!”小商販推著早餐車在人群中穿梭,油條的香氣、豆漿的醇厚與蒸籠騰起的白霧交織在一起。九月的肚子適時地叫了起來,循著香味,她走到常去的那家早餐店。
“靚女,吃點什么?”老板抬頭看了一眼,手上捏著油條的動作頓了頓。
“一杯豆漿和一份油條就可以了。”九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