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機的震動聲在供桌上炸響時,九月正給外婆染發。鏡子里白發根部的染膏泛著詭異的幽藍。媽媽在九月高三開學前回來了,這一次她大包小包的給外公外婆帶回來不少營養品,也給九月買了一套新的秋裝。媽媽新換的彩鈴是《北京歡迎你》,襯著廚房里摔鍋砸碗的聲響,有種荒誕的喜慶。
“離!今天就離!”隔壁大舅舅吼聲震得墻皮簌簌掉落,泛黃的奧運福娃掛歷隨之晃動。這不,大舅媽今日不知道抽什么風鬧起了離婚。
“媽,我哥和大嫂又鬧離婚了呀?都鬧了那么多年了,那婆娘也沒見走呢!”媽媽在一旁瘋瘋語。
“管好你自己就行!昨晚,九月爸爸打電話回來,說你倆又沖提離婚的事情了。說你外面有人了?這怎么回事。”外婆憤憤不平。媽媽拿出撕成兩半的暫住證,證件照上的她還梳著2004年的酒紅色大波浪。
外婆忽然按住九月的手,染發梳在老人耳后刮出一道血痕。九月望著鏡中老人渾濁的眼球,那里映著柜上開裂的觀音像――正是四年前幾九月不小心打碎一角又粘合的那尊。母親尖銳的冷笑:“媽,當年要不是你前往海城勸阻,加上孩子們都還小,我和他早就離婚了……"
蟬鳴突然尖銳起來。九月彎腰撿拾滾落的小表弟的籃球,發現爐灰里埋著半張合影。2001年春節全家福上,父親工裝胸口印著“申洲制衣”,如今那家代工廠正貼著金融危機的告示瀕臨倒閉。母親手腕上的電子表還在走動,表帶裂痕里滲著青紫――和爸爸那年醉酒后踹門留下的腳印形狀相同。
大姨大姨父收到九月爸媽再次鬧離婚的消息后帶著離婚調解書上門時,屋檐下的燕巢正簌簌落灰。外婆突然起身,佝僂的脊背撞翻了染發劑,藍色液體順著“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地毯蔓延。九月看見大姨父皮鞋上沾著的水泥渣,忽然想起上周縣城法院外墻刷著的“農民工維權綠色通道”標語。
“九月這孩子的戶口在我們那里,你們就不用爭撫養權了。要是當初你們真的愿意把九月給我和你大姐,孩子肯定要比現在過得好!我們也是有那個能力讓她繼續上重點高中的……”大姨父看了看九月媽媽,他掐滅紅雙喜的手頓了頓,煙灰落在媽媽從足浴城帶回來的粉色制服上。媽媽正在補的絲襪突然繃線,裂口蜿蜒如流經村莊的支流。
暮色漫過貼著“喜迎奧運"的玻璃窗時,九月在米缸底發現了新的離婚協議。“妹妹和大弟歸爸爸撫養,小弟歸媽媽撫養……”母親在小弟名字旁按的指印有些歪斜,染著和印象中爸爸咳在痰盂里相同的鐵銹色。
外公房間傳來了囈語,他的身體更加糟糕了,如今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床上,不懂能不能撐過今年。外公僵直的手正機械地摩挲著衣服。
晨霧中響起收廢品的喇叭聲,九月仿佛看見了爸爸媽媽在海城出租屋門口撕扯。媽媽要賣掉銹跡斑斑的縫紉機,父親死死抱住印著“勞動模范”字樣的搪瓷缸。他們的影子在晨光里交纏成死結,就像昨夜在協議書上看到的共同債務:外公的醫藥費,十七年婚姻積攢的恨……
暴雨突至時,外公的咳喘與雷聲共振。九月聽見外婆用左手,緩慢而持續地敲打著那口陪嫁樟木箱。箱底藏著十幾年前的婚書,如今爬滿褐色的藥漬。九月在霉味中摸到存折的硬角,開戶日期正是2004年秋雨夜。外婆的私章在泛黃紙頁上壓出深痕,像蝴蝶振翅前最后的蟄伏。九月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又回到了爸爸媽媽第一次鬧離婚的那一年。
(二)
竹影在藍印花布窗簾上晃動時,繡繃的吱呀聲就會準時響起。外婆的銀頂針磕在青瓷針線盒上,叮的一聲,驚醒了趴在八仙桌上打盹的九月。
“小懶貓,幫外婆穿個針。”老人把老花鏡往鼻梁下壓了壓,枯枝般的手指捏著孔雀藍絲線。我揉著眼睛湊過去,看陽光穿透她耳畔的銀發,在繡繃上織出細密的金網。蝴蝶蘭的輪廓正從素白綢緞里浮現,每片花瓣都浸著外婆手心的溫度。
老宅的竹海總在黃昏時分漲潮。外公削竹篾的沙沙聲混著竹葉摩挲,像支綿長的搖籃曲。九月常常蹲在檐下看竹屑紛飛,直到外公把剛編好的竹蜻蜓放進她的掌心。那些竹器帶著山澗的清冽,被外公用三輪車載往縣城售時,九月總覺得竹林在輕輕嘆息。
每月初七傍晚,大舅家的座鐘剛敲過五下,黑色電話就會在暮色里震顫。媽媽的聲音裹著電流聲飄來,說給九月買了帶蝴蝶結的新書包。九月踮腳抓著電話線,聽見背景里尖銳的汽笛呼嘯而過,突然想起竹篾劃破指尖時,血珠落在綢緞上暈開的模樣。
十二歲那年的臺風來得蹊蹺。竹浪在墨色天空下翻涌,瓦片在風里叮當亂撞。九月學著外婆用雙套針繡花瓣,看銀針在繃面上游走如舟。某個梅雨季的清晨,九月在竹編針線盒底發現張泛黃照片――穿碎花襯衫的少女站在一間紡織廠門口,胸前別著朵栩栩如生的綢緞牡丹。
“這是你媽十六歲時的模樣。”外婆擦拭著老花鏡,“那年她非要把牡丹改成機繡,我們大吵一架。”竹雨敲窗,九月忽然聽懂了過去十年電話里的嘆息。母親在遙遠的城市復刻著外婆的牡丹,卻把最驕傲的那朵永遠留在了黑白相紙里。
蟬鳴最盛時,爸爸寄來一張媽媽在流水線工作的照片。照片中,媽媽正把流水線上的繡片裝箱。她身后的白熾燈太亮,有的晃,她工裝口袋露出半截竹柄剪刀――和外公編竹器用的那把一模一樣。
(三)
外婆把最后一個月餅塞進包袱時,窗外的桂花香突然變得苦澀。她摸索著床頭柜上的老花鏡,鏡腿纏著醫用膠布,就像這個勉強維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