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站在宿舍樓前仰頭望去,玉蘭樹冠在秋風中輕輕搖晃,細碎的光斑在她淺藍色襯衫上跳著圓舞曲。行李箱滾輪碾過青石板縫隙時發出清脆的咔嗒聲,驚飛了臺階上啄食面包屑的灰雀。
108宿舍的門虛掩著,門牌上數字“108”閃閃發光。推門瞬間,九月被撲面而來的細塵嗆得瞇起眼睛。十二人間宿舍里擺著六張雙層鐵床,靠窗那張下鋪已經鋪好碎花床單,此刻正有個短發女生踮腳往床架上掛紗帳。
“需要幫忙嗎?”九月話音剛落,就看見那串星星燈像流星般墜落。身體比思維更快做出反應,她幾乎是撲過去的,帆布鞋在水泥地上擦出短促的摩擦聲。玻璃燈球墜入手掌時,指尖傳來冰涼的刺痛,這才發現燈罩裂了道細紋。
“天啊你沒事吧?”短發女生跳下板凳,發間檸檬黃的蝴蝶結發卡跟著晃動。她抓起九月的手翻來覆去檢查,“我叫林曉藍,你是我的室友對不對?”
九月這才看清對方模樣。林曉藍有雙杏核眼,眼尾微微上挑,右眼瞼下有顆淺褐色的淚痣。她穿著奶白色體恤衫,袖口沾著星星點點的丙烯顏料,帆布鞋帶系成夸張的蝴蝶結,整個人像是從彩虹糖罐里跳出來的。
“我叫董九月。我出生在農歷九月。”九月低頭把星星燈放在書桌上,淺藍色襯衫領口隨著動作微微敞開,露出紅繩系著的一塊心形玉石。”
曉藍好奇地湊近端詳:“好漂亮!是護身符嗎?”她說話時帶著綿軟尾音,手指懸在玉石上方虛虛描摹,“我奶奶說玉養人,喜歡戴玉的都特別溫柔,看來是真的。”
“我從出生就戴了,媽媽送的。”
窗外忽然傳來喧嘩聲,幾個男生扛著行李從樓下跑過。林小麗藍轉身去開行李箱,茉莉花香隨著發絲揚起。她的箱子整齊得令人驚嘆:衣物用收納袋分門別類,洗漱用品裝在透明防水包里,最上層是包著素色書皮的《追憶似水年華》。
“我來幫你掛紗帳吧。”九月踩上板凳才發現曉藍的手工有多復雜。白色輕紗上縫著夜光星星貼片,床架四周用魚線串著會旋轉的折紙月亮,剛才掉落的星星燈應該要纏繞在床柱上充當銀河。
當最后一片紗帳垂落時,正午陽光恰好穿過玉蘭葉隙。光斑透過紗帳變成晃動的光點,像無數螢火蟲停駐在曉藍的碎花床單上。九月忽然想起出門前外婆說的話:“高中學習壓力大,要多交朋友”。
走廊突然響起行李箱轟隆聲,夾雜著女生的嬉笑。九月看見曉藍眼睛倏地亮起來,像突然被點亮的星星燈。她悄悄按了按胸前的玉石,溫潤的觸感從掌心漫到心口。窗外的玉蘭樹沙沙作響,抖落的光斑悄悄爬上了兩個少女并排擺放的帆布鞋。
(二)
軍訓第三天的夕陽像化開的蜂蜜,黏稠地糊在宿舍紗窗上。十二張涼席上橫七豎八躺著迷彩服,風扇葉片轉得吱呀作響,卻吹不散空氣里發酵的汗酸味。
“叮――”金屬碰撞的脆響突然劃破昏沉。上鋪的九月勉強支起眼皮,看見林曉藍正蹲下在床底下翻箱倒柜的樣子,一下子就看見她取出了一個青花瓷罐。那罐子約莫兩個手掌高,釉色在暮光里泛著柔和的月白,纏枝蓮紋間隱約能看見"1988"的字樣。
“這是我家……”曉藍話未說完,舍長突然詐尸般坐起:“有吃的?”霎時十二雙眼睛亮起綠光。銀匙探入琥珀色糖水時,九月聽見冰塊輕碰瓷壁的叮咚,清甜的荔枝香混著薄荷涼意,像陣穿堂風掠過每個人的鼻尖。
“我大伯在罐頭廠值夜班,總說新鮮荔枝過不了夜。”曉藍用掌心托著分發的果肉,指尖被冰得發紅,“我大伯母就半夜蹲在廠區后門,等運果車經過時撿那些碰傷的。”她說話時耳后的汗珠正順著脖頸滑落,在領口洇出深色的蝴蝶。
下鋪的宋小雨含著果肉含糊道:“那這罐……”瓷匙忽然停在半空,糖水滴在涼席上凝成晶亮的一點。“是前年夏天攢的。”曉藍垂眼擦拭罐口,“當時貨運司機說要繞開防疫檢查站,結果荔枝在卡車上悶了四天。”她突然笑起來,眼尾皺起細小的紋路,“拆箱時都發酵出酒味了,我大伯娘硬是用鹽水泡了三遍。”
九月捏著半透明的果肉,齒尖輕咬時沁出蜜汁。她想起今早曉藍獨自疊成豆腐塊的軍被,想起她總把迷彩服袖口挽得一絲不茍。此刻,斜陽透過紗窗在她側臉織出金網,那些規整的折痕突然都有了溫度。
“叮鈴――”走廊忽然傳來集合哨。舍長哀嚎著往涼席上倒,卻碰翻了瓷罐。曉藍慌忙去接,風恰在此刻掀開窗簾,將一張泛黃的貨運單吹落到九月膝頭。模糊的鉛筆字跡寫著:“荔紅村23號,林軍,到付。”
暮色漫進來時,空瓷罐正在儲物柜頂泛著幽光。九月把揉皺的貨運單仔細展平,在背面寫上十二個名字。遠處操場傳來蟬鳴,而舌尖的涼意正絲絲滲進九月的迷彩服,像某種隱秘的諾。
(三)
三月的風裹著玉蘭樹新芽的香氣,九月站在紅磚教學樓的陰影里,懷里的《全球臺史》壓著校服襯衫第二顆紐扣。公告欄的玻璃在春日午后泛著漣漪般的光,文科班名單上她的名字正懸在光斑中央,像枚熟透的楊梅。
頭發被風掀起時,她聽見帆布鞋碾過碎石子路的輕響。轉頭看見林曉藍從玉蘭樹那里拐過來,白襯衫領口別著一枚銀色徽章,馬尾辮梢還沾著物理實驗室特有的松香味。
“你……”九月的指甲掐進精裝書脊的燙金字,“名單在左邊。”話沒說完就咬住下唇,怕泄露太多期待。公告欄西側貼著理科班名單,那些鉛字此刻突然變得面目可憎。
可林曉藍徑直走向她這邊,腕間紅繩墜著的玉蟬晃出一道弧光。九月看著對方指尖掠過自己名字下方空行,在"董九月"三個字停駐的剎那,教學樓后山的竹濤聲忽然漫過耳際。
“荔枝要化了。”曉藍變魔術似的從書包側袋掏出保鮮盒,冰霧凝在透明盒蓋上,嫣紅果皮下滲出蜜色汁液。九月這才發現自己攥著對方手腕的左手掌心全是汗,像握住一塊正在融化的方糖。
她們蹲在去年冬天的竹林里,竹鞭頂破腐殖土鉆出翡翠般的新筍。九月靈巧地手指剝荔枝,乳白果肉墜進林曉藍掌心時,一滴糖水正巧落在剛抽芽的竹葉上。
“上學期期考你物理還是滿分。”林曉藍盯著竹葉脈絡里蜿蜒的糖漬,突然說。風掠過時,沾著甜味的嫩葉輕擦過她發燙的耳垂。
“上上周你在圖書館睡著時,睫毛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217頁投下的陰影.……”小麗藍把荔枝核埋進松軟泥土,“有37個分叉。”
九月的淺藍發帶突然松了,青絲掃過小麗藍正在挖土的手指。此刻斜陽正將竹影烙在紅磚墻上,兩個少女的輪廓在斑駁光影里漸漸洇開。九月書包里露出半截《天體物理導論》,扉頁夾著張便簽,墨跡是昨夜新寫的:“致曉藍:當洛希極限遇見伯羅奔尼撒的海岸線――”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