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蘭樹葉打著旋兒落在窗臺上的時候，何芳正踩著二樓到三樓的第十七級臺階。她懷里揣著她媽媽做的白糖桂花糕，塑料袋在晨光里泛著珍珠白的光澤。

“同學讓讓！”抱著作業本的男生旋風般掠過，何芳下意識護住塑料袋，桂花香便從指縫間溢出來了。轉過走廊拐角，她看見九月支著下巴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目視著窗外的風景。

這是分班后的第三周。三樓東側的文科班總透著股說不清的寂寥，連粉筆灰落下的軌跡都比樓下要慢些。“九月，有人找你?”靠門的一男生喊道。九月驚得手里的鉛筆在筆記本上劃出長長一道。抬頭的瞬間，九月眼里的霧氣還沒有散盡，卻在看清來人的剎那間化作清泉，一蹦一跳就跑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九月拉著何芳的手，把她帶到了自己曾經的“秘密基地”。

“嘗嘗，我媽媽今天做的白糖桂花糕，可好吃了。”何芳把還溫熱的桂花糕推過去。九月指尖沾了點糖霜，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她們一起值日，何芳擦黑板時揚起的粉筆灰也是這樣落在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落了雪。

九月拿起一片桂花糕放進嘴里，味道不錯不錯。不算很甜，但濃濃的桂花香充滿樂至整個口腔。

“何芳，謝謝你帶來的白糖桂花糕，太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一點，我下次回家叫我媽媽多做一點。高一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愛吃糕點，但就是每一次拿來學校，就被其他人半路'劫走'了。”

“那我現在不是吃到了嘛……哈哈。”

“下次，下次我讓我媽媽做其他種類的糕點。你想吃什么味的，就做什么味的。”

“你都拿來給我吃了，那以前那些'搶'你吃的朋友怎么辦？”

“我都沒回宿舍，也沒回教室，一來學校就找你了。她們不知道我今天帶桂花糕來的。要不是被她們知道了，下次我就多帶一點，補償補償她們了。新學期第一次，我一定要拿來給你吃。”

“再次謝謝你，何芳。你對我真好！”

“以前，你在七班那是眾星捧月，現在的七班不是我們曾經的那個七班了。我知道你的苦……”

“放心吧！我會慢慢習慣的。”

“我現在的三班也有很多以前對你好的同學和朋友，你三姐也在我班上，以后你可以經常來找我玩呀！我們理科班不想你們文科班死氣沉沉的……”

“好的，我明白了。”

（二）

九月的走廊總是浸著桂香。何芳第一次出現在七班門口時，穿著白襯衫的九月正把水晶書簽別進《漱玉詞》里，深紫色流蘇垂在墨綠色封面上，像一簇墜落的紫藤花。

“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何芳的聲音帶著實驗報告般嚴謹的停頓，手里的錯題本邊角磨得發白，“后面那句總記混是'試問卷簾人'還是'試問看花人'。”

九月注意到她運動鞋側邊洇著試劑灼出的焦痕。她們倚著被太陽曬暖的欄桿，看樓下值日生用竹掃把將玉蘭樹葉攏成金色旋渦。當何芳掏出貼滿便利貼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九月忽然把書簽插進她發間：“是卷簾人，就像你每天卷起實驗室的遮光簾。”

某次課間操，何芳的mp3在藍白校服口袋里閃爍。她們縮在樓梯轉角，左耳機線繞過九月垂落的頭發，右耳機線鉆進何芳挽起的袖口。肖邦的夜曲漫過時，何芳的帆布鞋正踩著樓下物理老師皮鞋的篤篤聲，而九月的腳尖懸空晃著《長恨歌》的平仄。

一場秋月來襲那天，何芳的錯題集多出半頁潦草字跡：

“動能定理推導時總想起

昨夜雨疏風驟時你睫毛上的光

實驗室的酚酞由粉轉紅

像你念到'綠肥紅瘦'時耳尖的顏色”

水晶書簽從此常駐三班窗臺，在何芳做電磁場習題的清晨折射七種光譜。而七班后門的觀察日記里，九月寫下：“她耳機線纏住我的發梢時，整個走廊都在共振。”

（三）

屋檐下銹跡斑斑的風鈴在暮色里搖晃，何芳咬著木勺的齒痕還留在紅豆冰上。九月數著臺階裂縫里鉆出的三葉草，忽然聽見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混著蟬鳴涌過來。理科班那群男生像遷徙的角馬群般呼嘯而過，帶起的風掀動何芳垂在膝頭的校服裙擺。

“要不要再買根碎碎冰？”九月晃了晃空掉的塑料袋，塑料摩擦聲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何芳搖頭時，右耳垂那顆小痣便從烏發間溜出來，像是有人用極細的毛筆尖蘸了墨，在石膏像上點了個曖昧的句號。

鞋尖的泥點正在風干，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九月從口袋里抽出一片紙巾的瞬間，何芳突然蜷起膝蓋，運動鞋在水泥臺階上蹭出短促的摩擦音。“別弄臟手。”她的聲音比暮色更輕，脖頸繃出好看的弧度。九月這才發現她后頸發際線處有道淺疤，像白瓷瓶上細細的冰裂紋。

蟬聲忽然暗了下去，籃球場亮起昏黃的路燈。何芳起身時，襯衫第三顆紐扣擦過九月的手背，涼得像浸過井水的鵝卵石。她們踩著影子往教學樓走，路過紫藤架時，九月聽見某種細碎的爆裂聲――是干枯的豆莢在夜風里悄悄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