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午后,他即上疏自劾“妄預文衡”,請調外差,以避嫌疑。
鎖院第十日,又生風波。
十八房考校之中,最年輕的翰林編修趙汝澄,和風幽篁是同科進士,夜巡號舍時,于瓦溝拾得一卷細紙,上抄“四書”三道策題,與何衍所擬初稿竟不差數字。
趙編修面色慘白,急捧至公堂。
何衍閱畢,當即鳴鼓集眾,面詢諸房官。
眾人皆未曾泄題,亦未見此紙。
何衍命取火盆,當堂焚之,火光照出他眉間一道深痕。
“此紙來歷,三日之內,必當水落石出;若無人自首,本院即自劾,以謝天下。”他雖然年輕,但處事磊落。
這么些天無一人不對他敬佩服從,蘭一臣也欣賞他的處事風格,如今出了這種事情,他自己也認為難辭其咎,愿與何大人同罪。
鎖院之內,氣氛頓如拉滿弓弦。
至第三日五鼓,老書辦杜某跪于堂前,供認:因老母病篤,受人五百兩之誘,于昨夜冒死攀墻,欲將擬題抄出,卻被瓦溝所絆,紙卷滑落。
何衍聽罷,長嘆一聲,命杖二十,械送刑部;同時親草《自劾疏》,以“失察屬下,幾壞制科”為由,請罷主考之職,仍居內閣,以俟圣裁。
疏入大內,新帝卻于早朝時當眾宣旨:“何卿鎖院以來,拒玉帛,焚私書,劾下吏,皆合朕意。所請罷考,不準;著仍知貢舉,務絕私蹊,以副‘至公’之匾。”群臣聞之,咸呼萬歲。
自此,貢院內外再無人敢遞條陳、送贐禮。
十八房考官夜閱卷,皆秉雙燭,互相監看;謄錄、對讀、彌封、搜檢,一環扣一環,滴水不漏。
二月廿八,春闈開棘。九千舉子魚貫入闈,皆于“至公”大匾下行禮。
何衍立階上,青袍角帶,目光如炬。他朗聲宣示:“諸生但憑胸中實學,毋作他想。有敢懷挾、傳遞、冒籍、干謁者――場中搜出,立枷三月,永褫功名;場外事發,與受同罪,斷不姑貸!”
那聲音在空氣中不斷回蕩著,久久不散,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聲音所籠罩。
而那檐角的鐵馬,更是被這風猛烈地撞擊著,發出清脆而又響亮的叮當聲,就像是在為這場“至公”之試敲響一記警鐘,警示著人們這場考試的重要性和嚴肅性。
天光尚未破曉,貢院外已排起長龍。
寒門舉子們衣衫單薄,卻個個腰背挺直,仿佛一支支蓄勢待發的箭。
陸宿站在隊伍中段,青布直裰干干凈凈,袖口卻熨得極挺,他為這次考試做足了準備。
他懷里抱著祖傳的“三鑲玉”考具匣,指尖因用力微微發顫,卻固執地攥得死緊。
“下一個――”搜檢軍吏的嗓音像鈍刀劃破晨霧。
陸宿深吸一口氣,正欲上前,忽聞身后馬蹄聲疾如驟雨!
“閃開!英國公府羅小爺進場――”人群轟然裂開一道縫。
三匹西域良馬拉著鎏金馬車直闖棘圍,為首少年金冠束發,額前故意垂下一縷碎發,襯得那雙鳳眼愈發輕狂。
他腰間玉柄馬鞭綴著拇指大的東珠,隨著動作晃得人眼花――正是皇后嫡幼弟羅秉忠。
羅秉忠翻身下馬,動作瀟灑得像在演武場。
他隨手將韁繩拋給隨從,那馬鞭卻故意朝人群一甩!“啪”一聲脆響,鞭梢擦過一名寒門老舉子的臉頰,頓時浮起一道血痕。
老人踉蹌后退,懷里用藍布包的干糧滾落在地,被羅賓忠一腳踏住。
“腌h東西,也配與本少爺同列?”羅賓忠嗤笑著碾了碾,雜糧餅瞬間碎成渣,混著泥水濺到周圍人衣擺上。
陸宿的喉結動了動,沒想到英國公府的人會縱容他至此。
他認得那老人――涿州王先生,教了二十年私塾,每年徒步千里赴考,腳趾凍裂了就用布條纏緊繼續走。
此刻老人卻佝僂著腰,默默去撿那混了泥的餅渣,指尖發抖。
羅秉忠經過陸宿身邊時,故意側肩狠狠一撞!“砰!”陸宿的考具匣脫手飛出,匣角磕在青石板上,祖傳的端硯裂成兩半,墨汁潑了他半襟。
更糟的是,那卷用油紙包了三層的草稿散開了,被風刮著直往馬蹄下鉆。
“喲,這不是刑部堂官的公子陸宿嗎?”羅秉忠半回身,馬鞭挑起陸宿的下巴,笑得惡意,“怎么,陸侍郎沒給你走個后門?嘖嘖,這衣裳……”他指尖一彈,沾了墨的布料發出濕重的“啪”聲,“像極了我家馬夫擦腳的。”
周圍響起零星的悶笑,卻很快在陸宿的目光里熄滅――那眼神太亮,像要把人燙出個洞。
搜檢官硬著頭皮上前:“羅公子,按制需搜檢……”
“搜我?”羅秉忠突然大笑,一把扯開自己衣襟,露出里頭金線繡的麒麟補子,“看清楚了,這是皇后娘娘親賜的!司禮監大公公都說我‘年少英偉’,你算個什么東西?”他竟就這么揚長而入,考籃都沒放下。
他的隨從們更是蠻橫,推著寒門舉子們踉蹌后退,有人摔倒,考具滾了一地。
陸宿蹲下身,一根根撿自己的筆。手指被馬蹄踩過的竹筆桿裂開毛刺,扎進指腹,血珠滲出來,和墨汁混成詭異的紫黑色。
王先生顫巍巍遞來一塊臟兮兮的帕子:“小郎君,擦擦……”
陸宿卻搖頭,突然用那沾了血墨的指尖,在裂開的硯臺背面劃下一道痕跡――像劍,也像未出鞘的刀。
“王先生,”他聲音低卻清晰,“科場之內,筆是刀,墨為刃。他縱有青天罩著,也遮不得我三寸燈。”
他起身,將裂硯緊緊抱在懷里,朝搜檢官伸出手:“學生陸宿,請搜檢。”
晨鐘此時轟然撞響,貢院大門緩緩開啟。
朝陽的第一縷光穿過云層,正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像給一柄即將出鞘的劍,鍍了層冷冽的鋒。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