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被粗暴涂抹的油畫,透著80年代基層醫療設施特有的、令人心頭發緊的窘迫與倉皇。
空間狹窄得令人窒息。
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擠滿了人,卻詭異地保持著一種壓抑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器械碰撞的金屬聲在回蕩。
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盞蒙著厚厚灰塵、功率不足的鎢絲燈泡,昏黃的光線無力地穿透彌漫的煙霧,這種時刻竟還有人在角落焦灼地抽煙,將一切拖入模糊而沉重的陰影里。
墻壁是斑駁的灰綠色,墻角堆放著落滿灰塵的紙箱和看不清標識的藥瓶。
所有人都如同繃緊的弦。
四周圍滿了人,李向南踮起腳尖朝里看去,不禁眉頭一聳。
沈玉京赤著上身躺在房間中央那張鋪著泛黃床單的鐵架病床上,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口唇和指甲是駭人的紺紫。
他胸口劇烈卻無效地起伏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拉風箱般的怪響,每一次吸氣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每一次呼氣都帶出細微的、帶著蒜味的白色泡沫。
他的身體仍在間歇性地抽搐,四肢被兩個強壯的獄警死死按住,以防他墜床或傷到自己。
床邊圍著至少三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但絕非從容不迫的專家會診場面。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醫生,額頭上全是汗珠,正用一個老式的、蒙著水汽的聽診器貼在沈玉京胸口,眉頭擰成了疙瘩,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茫然和焦慮。
他對著旁邊的人急促地說著什么,但聲音淹沒在噪音里。
一位年輕些的醫生,臉色煞白,正手忙腳亂地用一個巨大的玻璃注射器,試圖從一個小安瓿瓶里抽取藥液,他的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對準瓶口,藥液濺出幾滴。
他身邊的地上,散落著幾個用過的安瓿瓶和棉簽。
第三位,正用力捏著一個皮球似的簡易呼吸氣囊,罩在沈玉京口鼻上,隨著他手臂的擠壓,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噗嗤…噗嗤…”聲。
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浸濕了白大褂的領口。
他一邊捏氣囊,一邊焦急地看向那個老醫生:“郝醫生!氧流量開最大了!還是不行!肺里全是簦
護士像個陀螺一樣在有限的空間里打轉,她正試圖給沈玉京手臂上找血管扎針輸液,但沈玉京的血管因休克和抽搐塌陷得厲害,她扎了兩次都沒成功,急得眼圈發紅。
除此之外,更讓李向南感到觸目驚心的是,這里的醫療條件太過簡陋。
輸氧靠的是一個半人高的、銹跡斑斑的藍色氧氣瓶,連著簡陋的橡膠管和面罩。
壓力表上的指針顫巍巍地指向危險的低位。
角落里放著一個木頭外殼、蒙著皮革的舊式急救箱,蓋子敞開著,露出里面雜亂無章的器械和藥品。
沒有心電監護儀,沒有除顫器,沒有血氣分析儀。
判斷病情全靠醫生的眼、耳、手和那根老舊的聽診器。
唯一算得上“現代”的,可能就是那臺擺在墻邊小桌上、蒙著布罩的老式心電圖機,此刻它顯得格格不入,仿佛一件被遺忘的擺設,根本無人能騰出手去操作它。
但很快,李向南就瞧見了一個熟人,保健局的首席醫生盧定坤盧大醫。
而他手里的那臺除顫儀,則吸引了李向南的目光。
還好還好,還有熟人,而且還有救命的家伙在!
李向南沒有立即上前去湊熱鬧,而是靜靜的觀察著,尋找著介入的最佳時機。
但屋里的氣氛卻凝重如鐵,讓李向南無法忽視。
文先平帶著人進來后,瞧見這場面,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像幾尊石雕般矗立在門邊和角落,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混亂的搶救現場和每一個人的表情。
他們不說話,但那無形的壓力卻比氧氣瓶還沉重,讓本就緊張的空氣幾乎要凝固、爆裂。
每一個醫生都能感覺到那目光的灼燒,仿佛沈玉京救不活就是他們的失職、甚至是某種不可說的“態度問題”。
獄警們則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眼神里混雜著恐懼和不知所措。
李向南的目光迅速掃過這混亂的一切――沈玉京瀕死的狀態、醫生們各自為戰的慌亂、簡陋到極致的搶救條件、以及紀委那無聲卻重逾千斤的凝視。
他心頭一沉,立刻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搶救,這是一場在極其有限條件下,與死神進行的、被無數雙眼睛,尤其是帶著審查意味的眼睛,死死盯著的絕望角力。
他深吸一口氣,撥開擋在身前的一個不知所措的獄警,大步向那張承載著生命和政治雙重重量的鐵床走去,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決斷:
“都別急!我是李向南!聽我指揮!立刻準備高滲糖、地塞米松、呋塞米!氧氣瓶還有沒有備用的?快去找!”
他的介入,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慌亂和審視的目光。
搶救室里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似乎找到了一個可能被拉斷,但也可能被重新校準的著力點。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