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真正的生命暖意,驅散了持續數日的死亡陰霾。
這幾天的調理,姬老爺子算是徹底從鬼門關被拽回。
雖元氣大傷,但已能靠軟枕坐起,喝流食,斷續說話。
轉院高干病房,不過是確認脫離危險期。
出院這天,五月的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在院子里。
那間曾彌漫死亡氣息的正房,也敞亮了許多。
姬同國親自送李向南到大門口吉普車旁。
他臉上陰霾盡掃,雖眼帶倦色,但精神煥發。
他緊握李向南的手,力道沉穩有力。
“李大夫,”姬同國聲音洪亮干脆,“大恩不謝!我是個粗人!”
他松開手,從襯衣內袋掏出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塞進李向南手里。
信封入手,沉甸甸的。
“拿著!”他的語氣不容推辭,“老爺子這條命是你給的,姬家欠你的!這點東西,不算什么!里面是點心意,還有……”
他壓低些聲音,眼神銳利真誠,“你往后在燕京有任何事,包在我身上!你醫院如果遇到任何困難,找我,一句話!我絕對給你辦妥!另外,”
他頓了頓,從另一口袋摸出一張印刷精美、帶特殊暗紋的硬卡片,塞進信封,“友誼商店通行證。以后缺什么稀罕東西,甭客氣,拿著這個,暢通無阻!”
友誼商店!八十年代初燕京的神仙地!象征的身份和特權,重逾千金!
李向南握著信封,感受著硬質卡片和厚沓紙幣的輪廓,心緒起伏。
這時,一個沉穩略顯蒼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同國,你先去安排車。”
李向南和姬同國回頭。
姬老爺子裹著件薄外套,在女兒攙扶下,竟親自緩緩走了出來。
大病初愈,他臉色蒼白消瘦,背微佝,但那雙眼睛已恢復深邃銳利,此刻平靜地望向李向南。
姬同國恭敬應聲:“是,爸。”
說完,他快步走向司機。
五月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青磚地上。
姬老爺子示意女兒稍退。
他獨自站著,目光在李向南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有劫后余生的疲憊,有深沉的審視,最終化為沉甸甸的、近乎實質的認可。
他微微傾身,聲音不高,帶著虛弱,卻字字千鈞,清晰入耳:
“李家小子,”他叫得直接,帶著長輩的隨意與鄭重,“這份情,姬家記死了。”
沒有華麗辭藻,沒有夸張許諾。
八個字,像八顆沉甸甸的印章,帶著滾燙的溫度,烙進空氣,也烙進李向南的生命軌跡。
暖風吹過,帶著院墻外槐花最后的甜香。
李向南站在厚重朱漆大門前,手里握著沉甸甸的信封,指尖感受著友誼商店通行證的堅硬棱角和紙幣的厚實輪廓。
遠處,隱約傳來收音機里李谷一清亮的歌聲:“我們的明天比蜜甜……”
那歌聲在五月的暖風中飄蕩。
引擎低沉轟鳴,主駕駛上宋辭舊無聲開著吉普。
李向南最后看了一眼這氣象森嚴、卻向他敞開一絲縫隙的四合院,深吸了一口溫熱而復雜的空氣――混合著藥香、塵土、槐花香,還有那名為“前程”的無形氣息。
沒有多,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門關閉,將沉甸甸的承諾、象征特權的大門、以及那個被李向南硬生生拽回生機的世界,暫時關在身后。
車子啟動,駛離這條寂靜的胡同,匯入燕京城五月午后略顯慵懶的車流。
窗外,是灰墻、是新綠的槐樹、是穿著的確良襯衣的行人、是副食店斑駁的招牌……一個龐大、陳舊、又在悄然萌動的八十年代。
手掌下,信封的質感無比清晰。
這堪如檔案袋的巨大信封里的東西,可以讓他在金錢的海洋里盡情的徜徉一陣。
路還長。
但李向南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這輛破舊的吉普車,正載著李向南,駛向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未來深處。
車輪碾過路面,發出單調而堅定的聲響,如同命運轉動的齒輪,在這五月的暖陽下,悄然前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