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偉江說完,只是緩緩靠回椅背,目光望向窗外。這個結果,其實早在他,乃至局里政委、幾位副局長的心照不宣之中。
苗樹根此人,仗著自己是縣委重要領導苗東方的本家,在城關鎮西街一帶行事頗為張揚,算是一號地頭蛇。
此前他諸多行跡,公安局早就掛了號,但礙于那層敏感的關系,大多數時候,大家都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今,這件事鬧到了市領導跟前,捂是捂不住了,但如何處置,何時處置,孟偉江這個公安局的三朝元老,就是覺得時機未到。但現在,線索明確指向苗樹根,等于把決策的壓力,完完全全擺到了臺面上。
“嗯,”孟偉江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個字,“是這小子……我一點也不意外。”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鄧立耀性子更急些,見孟偉江表態,馬上追問道:“孟局,那咱們現在動手嗎?拘傳票隨時可以開。”
孟偉江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抓?證據確鑿,抓他自然是隨時都能抓。但立耀啊,這個抓捕的命令,你覺得,應該現在來下嗎?”
他掃了一眼鄧立耀有些困惑的表情,繼續道,“縣委李書記,政法委的呂連群書記,都親自關注的案子,搖旗吶喊,擂鼓助威,到最后只弄了一個小小的村支書,交不了差嘛!”
他站起身,在辦公桌后踱了兩步,接著說:“我看呂書記,對這方面的工作有通盤的考慮,可能……在下一盤更大的棋啊。我們貿然行動,有可能打亂了上面的部署。”
他走回桌前,伸出拳頭敲了敲桌子,看著魏建和鄧立耀,“這樣吧,你們兩個,現在就跟我去一趟縣委大院,直接向呂書記做專題匯報。呂書記新官上任,正是需要隊伍情況、樹立威信的時候,我們多請示、勤匯報,既是規矩,也是支持領導工作。”
孟偉江提到呂連群時,語氣里帶著一種審慎的尊重。這位新任政法委書記到崗時間不長,但在幾次會議和私下交談中,展現出的風格是思路清晰、態度堅決,對于整頓治安、規范執法方面,已有明確的信號放出。這讓底下做事的人,在徘徊觀望之余,也似乎看到了一些改變的可能性,心里頭那點幾乎被磨滅的干勁,又被勾起了些許。
這不禁讓人想起前任公安局長王守謙。當年他從平安縣調來,也是躊躇滿志,想在新崗位上有一番作為,可很快就被市里和縣里各種無形的“緊箍咒”和本地的關系網束縛住了手腳,干得憋屈不已。
后來一有機會調到省廳就毫不猶豫的走了。如今已是交警總隊擔任副總隊長,已經解決了正處級待遇。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本無可厚非,但王守謙的離去,也或多或少折射出在曹河縣公安系統干事創業的某種不易。
孟偉江不再多,從辦公桌上拿起那本厚厚的皮質筆記本,又從上衣口袋里取出鋼筆,熟練地別在筆記本的扣帶上。
想了想,他又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灌滿藍黑墨水的普通鋼筆,別在了中山裝左上方的口袋外,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一支備用。然后,他對魏、鄧二人點點頭:“走吧,也讓呂書記啊對你們加深印象。”
三人乘坐一輛桑塔納,不多時便來到了縣委大院。政法委在副樓辦公,環境相對清靜。他們上樓,來到呂連群辦公室外,秘書通報后,里面傳來一聲“請進”。
推門進去,只見呂連群正坐在辦公桌后看報紙,手邊一杯清茶冒著裊裊熱氣。政法委的工作,日常并不像公安一線那樣紛繁緊急,更多側重于政策指導、案件協調和隊伍建設。
呂連群新來乍到,公、檢、法、司幾家主要單位已經初步走訪調研了一遍,但更深入的人事布局和問題梳理,尚需時日。因此,他這段時間在辦公室看文件、讀報、思考的時間居多,神態顯得從容不迫。
見到孟偉江帶著兩名下屬進來,呂連群放下報紙,臉上露出笑容,從辦公桌后繞出來,熱情地招呼:“偉江同志來了,還有魏大隊和鄧所長是吧,快請坐。”
魏建和鄧立耀沒想到呂連群能記住他們的名字,但兩人不知道,呂連群當過組織部長,記人名字這事換做一般干部可能要打交道三番五次才能把人記下,但是換到了但過組織部長的呂連群,確是平常小事一件。
呂連群將三人引到靠墻的會客沙發區,自己也端著白陶瓷茶杯走了過來,在單人沙發上坐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很快進來,為幾人沏上茶,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孟偉江沒有過多寒暄,待辦公室重歸安靜,便開門見山道:“呂書記,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向您當面匯報一下。”
呂連群身體放松地靠在沙發背上,翹起腿,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神態溫和而專注,問道:“哦?什么事,需要你們三位一起來?看來不是小事啊。”
孟偉江翻開筆記本,條理清晰地匯報道:“是關于前些天群眾圍堵市委侯成功副市長調研車隊一事的調查進展。經過我局治安大隊和城關派出所的周密偵查與審訊,現已查明,此次事件的幕后組織者和主要煽動者,是城關鎮西街的黨支部書記,苗樹根。相關證人證、旁證材料已經固定,可以確認。”
呂連群聽罷,臉上并無太大波瀾,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重復了一句:“苗樹根……嗯,我有印象,西街的書記。”他話鋒一轉,問道,“那么,老孟啊,關于對此次聚眾鬧事行為的行政處罰決定,特別是經濟處罰部分,罰款交了沒有?”
孟偉江如實回答:“目前……還沒有。大多數涉事人員,都還處于觀望狀態,沒有主動繳納罰款。”
呂連群聞,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達眼底。他輕輕啜了一口茶,道:“不是‘沒有交’,我看,是‘還不知道該怎么交’,或者說,還在抱著某種僥幸心理,認為能扛過去,甚至指望有人幫他們把這事擺平吧。”
孟偉江感覺到呂連群話里有話,謹慎地補充道:“呂書記,從法律程序上講,罰沒款項確實尚未到位。”
呂連群放下茶杯,雙手十指交叉,聲音平穩:“現在如果就因為查明了主犯是苗樹根,立刻動手抓人,消息傳開啊,你覺得,剩下那些參與鬧事的人,還會有人來交罰款嗎?我們公安機關前期大量的摸排、審訊、取證工作,很可能就做了無用功。更重要的是,”他看向孟偉江,“偉江同志,這筆罰款,我可是答應了啊,可以作為辦案經費補貼和專項獎勵的。如果最終收不上來,局里同志們這段時間的辛苦,靠什么來體現?答應給大家爭取的獎金福利,又從哪個科目里出呢?”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才繼續道:“我的意見是,不急。人,既然鎖定了,就肯定跑不掉。當前,繼續依法對已控制的相關人員進行拘留審查,施加壓力。重點是,把罰款收繳作為突破口和前提。什么時候他們把該交的錢,一分不少地交到派出所,什么時候我們再根據情況,依法對苗樹根采取進一步的強制措施。這叫‘敲山震虎’與‘經濟杠桿’相結合嘛。等他們錢交了,你再行動,屆時人抓了,款罰了,事態平息了,社會效果、法律效果都有了,豈不是更圓滿?”
呂連群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他看著孟偉江,語氣鄭重地說:“偉江同志,這個案子,你按照這個思路去推動。我敢向你保證,只要這一步走穩了,把事情徹底解決干凈,我會親自向縣委主要領導匯報,為你,也為奮戰在一線的公安干警請功。這不是簡單的抓一個人,這是在為曹河縣的長治久安,掃清一個障礙,立下一個規矩。”
孟偉江聽著,緩緩合上了筆記本,他知道,呂連群這盤棋,已經開始落子了,自己猜的沒錯,縣委是要抓領導干部整頓政風,國有企業的那些老板們,有些時候,是太過分了。”
交代完了工作之后,孟偉江主動向政法委書記呂連群介紹道:“呂書記,我今天把城關鎮派出所的鄧立耀同志和我們治安大隊的鄭建同志都給你專門啊帶了過來。”他側身讓出沙發上的兩人,補充了一句,“這兩位同志,都是我們公安戰線上的骨干力量,政治可靠,業務扎實。”
鄧立耀年近四十,身材敦實,臉膛黝黑,是典型的基層派出所所長模樣,眼神里有股子經年累月處理瑣事糾紛磨出來的精明和韌勁。
鄭建則稍微年輕些,約莫三十五上下,身板挺直,警服整潔,眉宇間帶著治安干警特有的干練和嚴肅。
呂連群聞,朝著兩人點了點頭,孟偉江特意把這兩個在一線處置“棉紡廠事件”的具體負責人帶過來,既是匯報工作,也是一種姿態――表明他孟偉江在堅決執行縣委和政法委的決策,同時也是在為他手下的得力干將鋪路。
這個時候,給孟偉江這個面子,肯定他帶來的人,比直接表揚孟偉江本人,效果更好,更能凝聚人心。
“鄧所長,鄭大隊!”呂連群主動伸出手,與兩人先后用力握了握,力道適中,透著親切和重視,“坐,都坐,別站著說話。”
他一邊示意兩人繼續落座,一邊親自拿起熱水瓶,要給客人的茶杯添水。孟偉江連忙起身接過:“呂書記,我來,我來。”
呂連群也沒堅持,坐回主位的單人沙發,目光溫和地落在鄧立耀和鄭建身上,語氣十分和藹:“立耀同志,鄭建同志,雖然我來的時間不長,但孟局長可沒少在我面前提起你們兩位。特別是上次處置棉紡廠門口那起突發事件,你們兩個沖在一線,組織有力,處置果斷,表現非常突出,為迅速控制局面、維護縣委權威立了功啊!”
孟偉江在旁邊聽著,心里清楚,自己并未專門向呂連群詳細匯報過鄧、鄭二人在那次事件中的個人表現。呂連群這番話,顯然是基于對情況的掌握和此刻的需要。他特意點出是“孟局長提起”,既抬高了孟偉江,又自然引出了對兩人的表揚。這位呂書記,在把握人心、調動積極性方面,很有一套。
鄧立耀和鄭建聽到政法委書記親自表揚,都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挺直腰板。鄧立耀憨厚地笑了笑:“呂書記過獎了,都是孟局長指揮有力,我們只是按照部署執行。”鄭建也接口道:“是啊,呂書記,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應該做的。”
呂連群擺擺手,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換上更鄭重的神色:“哎,功勞就是功勞,該肯定的就要肯定。我常跟孟局長說,我們政法工作,特別是公安工作,任務重,壓力大,風險高。能不能干好,關鍵看有沒有一批能打硬仗、敢打硬仗的骨干。你們兩位,就是這樣的骨干。”
他目光掃過兩人,語重心長地說:“立耀同志,鄭建同志,你們可能也聽說了,目前縣公安局的領導班子,職數空缺比較多。這說明什么?說明同志們進步的空間很大,機會很多。但是,要想進步,關鍵的一條,就是要時刻在思想上、行動上,同縣委、縣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不折不扣地貫徹執行縣委的決策部署。這是一條鐵律,也是一條底線。”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繼續說道:“這次縣委李書記來了之后,對全縣政法工作,特別是公安工作,非常重視,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我估計,干部的調整配備,要等到年后,結合全年工作和班子建設情況,通盤考慮。公安局的班子副職雖然是副科級,但人選問題,縣委主要領導一定會親自過問。你們兩位,跟著孟局長,要一如既往地好好工作,大膽工作,既要敢抓敢管,又要依法依規。只要出了成績,組織上是看得見的。要爭取在這次干部調整中,能夠有所作為,承擔更重的擔子。”
這話說得既殷切,又實在,既指明了方向,又給出了盼頭。鄧立耀和鄭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激動和振奮。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面向呂連群,鄧立耀聲音洪亮地說:“感謝呂書記的關心和信任!我們一定牢記您的指示,在孟局長的帶領下,努力工作,絕不辜負組織的期望!”
鄭建也堅定地表態:“請呂書記放心,我們一定恪盡職守,努力工作!”
孟偉江在一旁看著,臉上也露出了頗為得意的笑容。呂連群這番話,既鼓勵了基層干部,也肯定了他的領導,還不動聲色地強調了縣委的權威,一舉數得。
他也適時地拿起局長的架子,補充道:“呂書記對我們公安隊伍的關心和支持啊,大家都有目共睹。這在歷屆政法委領導中,都是不多見的。立耀,鄭建,你們要把呂書記的勉勵,轉化為工作的動力啊,把各自的一畝三分地管好,把任務完成好。”
“是!孟局長!”兩人齊聲應道。
又閑談了幾句工作近況和基層困難,呂連群勉勵一番后,便讓孟偉江帶著兩人回去工作。送走他們,呂連群在辦公室里踱了幾步,思考片刻,便出門朝縣委主樓走去。
辦公室里,我正在和縣紀委書記蘇林坤談事情。呂連群便收住手,輕輕退開,打算過會兒再來。
辦公室里,我和蘇林坤的談話確實接近尾聲。
我看著手里蘇林坤之前帶來的一些材料眉頭微蹙。
這些材料,大多是關于縣里幾家虧損國企領導干部在資金使用、物資采購、業務往來中可能存在問題的群眾反映和初步線索,有些比較模糊,有些則指向性相對明確。
“林坤同志,你之前提供的這些材料,我都認真看了。”
我把材料輕輕放在桌上,抬頭看向蘇林坤,語氣平穩而嚴肅,“從這些材料反映的情況來看,我們一些國有企業的領導干部,存在的問題線索,不是沒有,有些還比較明顯。前一段時間,縣委按照市委‘穩定壓倒一切、教育挽救為主’的指示精神,沒有大動干戈,這是從全縣大局穩定出發考慮的,是正確的。但是,穩定不等于不追究責任,不等于對問題視而不見,更不等于讓蛀蟲繼續侵蝕國家和集體的利益。”
蘇林坤坐姿端正,認真聽著,不時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