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祖父在夢里見證了我李家麒麟兒這一路的成長,”李淵見孫兒不說話,于是輕聲道:“屬實不易……屬實不易啊……”
“祖父,其實也還好。”知道祖父這是在心疼自己,但是早就察覺出不對勁的李寬,此刻心中的陰霾卻越來越大,這讓他忍不住出寬慰對方道:“孫兒并未吃過什么苦。”
“有些苦,是說不出的。”李淵聞嘆了口氣:“寬兒,祖父沒什么可以留給你的了,屋內桌上擺著的那封遺詔,是祖父能想到的,給你最后的庇護。你仔細將其收好,如果將來真有一日,那逆子做得實在……罷了,他本就很是過分,總之,如果哪天你不打算再忍,寬兒,你記住……
你不是造反上位,你不過是在撥亂反正。”李淵說到這,頓了頓,又道:“但是寬兒,祖父說句心里話,祖父并不希望你舉兵,同時,祖父也希望你能明白,祖父留給你那道遺詔,絕非是出于什么陰謀算計――寬兒,祖父馬上要去下邊兒見你祖母了,哪怕是沖這個,祖父也得全心為你打算一回,讓你大可不必走你父親的老路。
可是……如果哪天迫于形勢,讓你不得不改變主意,祖父能做的,就是想辦法讓你將這條路走得名正順,僅此而已,僅此而已了……”
李淵的這番話,堪稱真正的推心置腹,老人在生命的彌留之際,所思所,皆是他通過一生的經歷,而凝煉出的人生智慧。
“寬兒……其實祖父這輩子,誰都不怨,只怨自己。”
高臺之上,老人的聲音漸漸變得低落:“祖父年輕時野心太大,只知道放眼天下卻不懂珍惜身邊人;在起勢后,祖父又因為得意忘形而變得自負,明明看到了內部的危機,卻依舊因為心軟而優柔寡斷,將矛盾引向了最終的悲劇;好在……到臨終之際,祖父才終于明白,原來祖父在做太上皇的這些年,一直都被自己的孫兒在暗中好生守護著……”
“祖父……”此時的李寬,只覺如鯁在喉。
“寬兒,再給祖父背一遍《陳情表》吧?”
“……”李寬聞不禁悲從中來:“臣密……”(注1)
“臣少多疾病……”山風起,李寬的聲音好像也被其揉碎在了這漫天的飄雪中:“……催臣上道……”
“祖父祖父,我出來了哦!”
“你個豎子,這么早跑來來干什么?朕還沒起呢?!”
“祖父,寬兒都是睡到日曬三竿才起,您這都快日頭偏西了,還賴床不起,你這豈不是昏君做派?”
“小兔崽子,你還敢調侃起你祖父來了?好好好,祖父這就起,這就起啊――你有本事別跑!”
“嘿嘿嘿,孫兒不怕才怪呢!祖父,您還真是喜歡玩‘追人’的游戲啊……”
“好哇你個小兔崽子……你等朕把衣服穿好……”
“……凡在故老,猶蒙矜育……”
“祖父祖父,我爹那個昏君又要揍我,您可得護住孫兒啊!”
“祖父祖父,我把父皇的糕點給截胡了,咱爺孫倆一道享用啊?”
“祖父祖父,您陪孫兒去太液池釣魚吧?孫兒最近釣技見長,咱們比比誰釣得多好不好?”
“祖父祖父……”
“……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
此時的楚王殿下,只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道行尸走肉,直到他將表文背誦至此處,旋即察覺到胳膊上多了一只干枯的大手。
“傻小子……”李淵看著面前的黑衣人,他知道,遠在幾千里外的孫兒,此刻怕是已經哭成了淚人:“祖父無爾……無已終于年――你祖母沒享過的福,讓祖父享到了,所以祖父虧欠她的,就更多了……更多了……”
李淵說罷,一仰脖,飲盡了壺中的最后一口酒,旋即他在孫兒的攙扶下踉蹌起身,來到露臺邊緣,高聲長笑道:“吾本隴右一走蛟,蟄伏五十一載方化龍――楊廣,竇建德,王世充,李密,頡利,劉武周……這天下,終究是我李家的,誰是真英雄?朕才是真英雄!”
“朕才是真英雄!哈哈哈哈……”漫天風雪中,老人豪邁的笑聲傳出很遠,天地間,仿佛隱約響起幾聲龍吟。
蒼龍遲暮,蓋世而終。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