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林薇的臥室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一道刺眼的亮光劈開昏暗的房間,伴隨著塑料拖鞋啪嗒啪嗒的聲響。還沒等她的眼睛完全適應光線,一套疊得方正的衣服已經“啪”地落在床尾,不偏不倚砸在她蜷縮的腳邊。
“太陽曬屁股了還睡?”婆婆王美蘭的聲音洪亮得完全不像個六十五歲的老人,“衣服給你拿來了,今天降溫,多穿點。”
林薇把臉更深地埋進枕頭,鼻腔里充斥著洗衣粉過濃的香精味――那是婆婆特有的味道,無孔不入地滲透在這個家的每個角落。她聽見婆婆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撿起地板上一本她昨晚看到一半的書,重重地放回床頭柜。
“這書怎么又扔地上?”不等回應,腳步聲又啪嗒啪嗒遠去了。
林薇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上的細微裂紋。這是這個月第幾次了?自從婆婆三個月前從老家過來“幫忙”,她的臥室就成了一塊任人隨意進出的公共區域。門鎖形同虛設,隱私成了奢侈品。
七點整,房門再次被推開。“早飯吃不吃?我煮了稀飯。”林薇裹緊被子,假裝還沒醒。“問你話呢!”聲音提高了八度。“一會兒吃。”她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七點二十,門第三次打開。“你那件白襯衫要不要洗?領口都黃了。”林薇猛地坐起來:“媽,您能敲門嗎?”王美蘭仿佛沒聽見,徑直走到衣柜前取出那件襯衫:“這么大人了,衣服臟了都不知道洗。”說完轉身離去,門依然敞開著。
林薇長嘆一口氣,起身重重關上房門。她靠在門板上,能聽見婆婆在廚房叮叮當當地準備早餐,哼著不知名的老歌。那歌聲里透著的自在和理所當然,讓她的胃一陣抽搐。
這種被入侵感從婆婆來的第一天就開始了。王美蘭似乎永遠不明白什么是個人空間,什么是邊界感。她會毫不客氣地評論林薇買的每一件東西,從洗發水牌子到內衣款式;她會突然闖進浴室拿東西,不管林薇是否正在洗澡;她甚至會在深夜推開他們的臥室門,只為問明天要不要買豆腐。
最讓林薇無法理解的是,婆婆明明在老家有寬敞的房子,有丈夫需要陪伴,卻執意要住在兒子家里。老家那棟二層小樓帶著院子,比他們這套90平米的公寓大兩倍不止。公公張建國今年六十九了,還在操持著幾畝果園,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
林薇記得春節回老家時,公公蹲在院子里抽煙,背影佝僂得像棵老樹。她上前搭話,老人搖搖頭:“你媽不在,家里冷清得能聽見老鼠嘆氣。”那時婆婆正忙著給兒子夾菜,頭都不回:“他就會裝可憐,一輩子不懂享受生活。”
早餐桌上,周明遠埋頭刷手機,對面前的火藥味渾然不覺。王美蘭把煎蛋夾到兒子碗里:“多吃點,最近又瘦了。”完全無視旁邊的林薇。
“媽,爸昨天打電話說胸口悶,去縣醫院檢查了。”周明遠突然說。王美蘭輕哼一聲:“他就愛大驚小怪。上次也說心臟不舒服,檢查完什么事沒有。我看就是不想讓我在這待著。”
林薇忍不住插話:“爸一個人在家,身體不舒服也沒人照顧...”“那么大個人還照顧不了自己?”王美蘭打斷她,“我就是太慣著他了,一輩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現在我不在,正好鍛煉鍛煉。”
周明遠點頭附和:“媽說得對,爸就是依賴性太強。”林薇盯著碗里的粥,突然沒了食欲。她想起春節后婆婆決定留下來時,公公站在車站送行的樣子。老人裹著舊棉襖,在寒風中縮著脖子,眼睛一直看著地面。當客車啟動時,他抬起頭,林薇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水光。而婆婆全程都在嘮叨兒子家里缺什么少什么,根本沒回頭看一眼。
那天晚上,林薇終于爆發了。起因是婆婆又從陽臺收下了她所有的內衣,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上――包括那套黑色蕾絲的情趣內衣,此刻正大剌剌地躺在枕頭邊上。
“媽!”她沖出臥室,“您能不能別動我的東西?”王美蘭正在拖地,頭都不抬:“亂糟糟的掛那兒好看啊?”“那是我的隱私!”“隱私?”婆婆直起腰,“一家人講什么隱私?你身上哪塊地方我沒見過?”
周明遠聞聲從書房出來:“又怎么了?”林薇指著那堆內衣:“讓你媽別碰我的私人物品!”“媽也是好心,”周明遠皺眉,“你態度好點。”王美蘭把拖把一扔,突然紅了眼圈:“我一天到晚當牛做馬,還落不是了?明遠你看看,這就是你娶的好媳婦!”
戰爭以周明遠把林薇拉回臥室告終。門一關,他就抱怨:“你就不能讓著點媽?她這么大年紀了。”“她年紀大就能為所欲為?”林薇聲音發抖,“這是我們的家,不是她的!老家那么大的房子空著,爸一個人都快抑郁了,她非要在這兒攪和什么?”
周明遠嘆氣:“爸那不是抑郁,就是年紀大了...”“你怎么知道?他上次跟我說,整夜整夜睡不著,總覺得身體這里疼那里疼,去醫院又查不出問題。醫生說這是典型的焦慮癥狀,就是因為長期獨處缺乏關愛!”
“你就是看不慣我媽。”周明遠轉身背對她,“睡吧,明天還上班。”
林薇盯著丈夫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涼。這個男人永遠不懂她被侵犯的感覺,永遠站在母親那邊。她想起有一次偶然看到婆婆和公公的視頻通話――老人絮絮叨叨說著果園的瑣事,婆婆不耐煩地打斷:“行了行了,這些事你自己處理,明遠這邊離不開我。”
視頻那頭,公公的眼神黯淡下去,喃喃道:“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再說吧。”婆婆直接掛斷了電話。
那一刻,林薇突然明白了公公的“病根”――哪是什么心臟問題,分明是被冷落、被忽視的心病。一個為家庭付出了一生的老人,晚年卻被妻子拋棄在家,連最基本的陪伴都成了奢求。
而婆婆呢?她真的那么放心不下兒子嗎?林薇漸漸發現,王美蘭不是在照顧兒子,而是在滿足自己“被需要”的渴望。只有在周明遠身邊,她才能找到存在感和價值感。為此,她不惜拋下丈夫,入侵兒子的婚姻,把自己變成這個家里無處不在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