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杭州,悶熱難當,蟬鳴撕扯著空氣。
溫頌正蹲在外婆家花園的人造池塘邊,百無聊賴地掰著面包喂給池里肆意橫游的金魚們。
外婆蔣玉輝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頌頌,快進來,你爸爸來電話了!”
溫頌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她丟下面包,赤著腳啪嗒啪嗒跑進客廳,踮起腳尖夠到了放在紅木斗柜上的電話聽筒,“爸爸!”聲音里滿是雀躍。
電話那頭,唐嶺遠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背景里隱約有嬰兒的啼哭聲和一個女人輕柔的哄勸,“頌頌啊,最近聽外婆話沒有?爸爸告訴你個好消息,媽媽又生了個小弟弟,來爸爸家里住好不好?你現在是大姐姐了,你要照顧弟弟妹妹。”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溫頌眼中的光芒。她的小臉繃緊了,握著聽筒的手指用力到發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和憤怒,“那個人才不是我媽媽!我媽媽只有溫亦珩!我才沒有弟弟妹妹!閉嘴!不許胡說八道!”
“溫頌!”唐嶺遠的聲音嚴厲起來,帶著被頂撞的不悅,“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這是爸爸的兒子,是你的親弟弟,你這孩子,這些話都是誰教你的?你媽媽嗎?”
“怎么了嶺遠?”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看似勸慰實則暗喜的溫柔女聲,“怎么發這么大脾氣?大小姐是溫律師的掌上明珠,嬌氣些也正常。”
“要你管!你管不著!你才不是我爸爸!滾遠點!不許再給我打電話!”
溫頌的委屈和憤怒沖垮了理智,她沖著聽筒大喊一聲,然后“砰”地一聲狠狠摔下了電話。銅質聽筒撞擊在木質柜臺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客廳里一片死寂。外婆端著一盤切好的冰鎮水蜜桃從廚房出來,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她皺起眉頭,帶著一種混合著無奈和愚昧厭女的語氣責備道:“哎呀,頌頌!你怎么能這樣對爸爸發脾氣?你媽媽一個人在國外逍遙快活,爸爸現在也有自己的家了,有兒有女,他們都不要你了,你再這么不懂事,爸爸以后就更不喜歡你,更不會來看你了……”
“他才不是我爸爸!媽媽更沒有不要我!”蔣玉輝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五歲溫頌脆弱的心防。
她猛地抬頭,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瞪著外婆,小胸脯劇烈起伏。她尖利地喊出這句話,然后猛得轉身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背起她的粉色小書包跑下樓,隨便穿上一雙拖鞋,就沖出了院子,消失在門外蒸騰的熱浪和濃密的梧桐樹蔭里。
蔣玉輝被溫頌激烈的反應和沖出去的速度驚得愣在原地,等她反應過來追到門口,林蔭道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嘶鳴。
“這孩子…”蔣玉輝嘆了口氣搖搖頭,站在門前喃喃自語,“和她媽媽一樣的性格,以后有的苦頭吃。”
“太太…”保姆有些擔憂地看了看門外,小心翼翼開口勸道,“我去找小小姐吧。”
“算了算了。”蔣玉輝不以為然地搖頭,對保姆抱怨道,“別去找她,越找么越來勁,你又不是不知道頌頌的性格,和她媽媽一模一樣的,大人的話一點都聽不進去,犟得要死,讓她走,肚子餓了就會回來了。”
她看著被溫頌踢的亂糟糟的鞋子,不滿的皺眉,對保姆說:“把這里收拾一下。”
“好吧…”保姆于心不忍,但也只能點點頭,“曉得了,太太。”
然而,兩個小時后,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五點,溫頌還沒有回來,蔣玉輝終于著急了起來,帶著保姆一起出門去找。
“頌頌!頌頌!”蔣玉輝焦急地喊著,聲音在安靜的別墅區里顯得格外刺耳。她沿著小區主干道來回跑了幾趟,又去常去的幾個鄰居家詢問,都一無所獲。她徹底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溫修仁剛結束工作回家,剛進家門連鞋都來不及換,蔣玉輝就臉色慘白地跑了上去,語無倫次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溫修仁聽完,臉色鐵青,猛地把公文包丟在玄關桌子上,狠狠一拍柜頂,震得上面裝飾亂跳,“你瞎發什么神經!這個人真當腦西搭牢了,你跟頌頌說這種話干嘛!被阿珩知道么,又要鬧的不得安寧。快點去找啊!”
“我去找了呀!”蔣玉輝也不示弱,顧不上找溫頌,和溫修仁爭執起來。
“找不到呀!找得到么我跟你說干嘛!那我說的不是事實啊,你是沒聽到她和嶺遠說的什么話喲,真是要死快了,怎么好這樣和自己爸爸說話的啦,要我說就怪你!亦珩就是被你慣壞的!慣得無法無天!現在好了呀,自己在瑞士躲清靜,把頌頌丟給我們帶。”
溫修仁沒有理會蔣玉輝,拿出手機給秘書打電話,蔣玉輝卻還在喋喋不休,“我還聽她和嶺遠說什么,你不是我爸爸這種話,要死了要死了,這種話怎么好說的。也難怪嶺遠…我看她和亦珩之前那個男朋友蠻親近的咧,修仁啊,你說會不會?作孽喲!!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你少說幾句!沒有依據的事情也放在嘴上說!”溫修仁更加生氣,都顧不得秘書已經在電話那頭和他問好,對蔣玉輝說,“你這個人真當更年期發神經,口口聲聲的在這里造謠自己女兒,破壞她的名聲。我不要跟你講話,讓何媽帶你去你們醫院精神科掛個號。”
緊接著,溫修仁對自己的秘書吩咐,語氣是慣有的威嚴卻帶著罕見的急迫,“小劉!立刻聯系市局指揮中心!我外孫女溫頌,五歲,短頭發,皮膚很白很漂亮的,照片就在我辦公室桌子上,你拿給市局楊局長。大約兩小時前從家里跑出去,現在還沒找到!發動所有能調動的力量,文一西路和紫金港路沿線重點排查!要快!”
“好的溫院長。”秘書立刻應聲,“請問小小姐走失的時候,穿的什么衣服?”
“穿的什么衣服…”溫修仁轉過頭問蔣玉輝道,“頌頌跑出去的時候穿了什么衣服?”
蔣玉輝在一旁六神無主,仔細回憶了一下說:“就是…運動服,白色短袖polo衫,黑色短褲。你是不知道喲,她多愛亂跑,阿珩給她買的那些衣服,那么貴的衣服,穿出去一天就弄壞。”
“閉嘴!”溫修仁憤怒地打斷了蔣玉輝的喋喋不休,把溫頌穿的衣服轉達給了秘書,又囑咐了些其他事。
蔣玉輝哆嗦著手又撥通了唐嶺遠的電話,電話接通,她帶著哭腔說道:“嶺遠啊,頌頌她…她因為我說錯話跑出去了,現在找不到了,你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就被唐嶺遠冷淡甚至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聲音打斷,“媽,溫亦珩的女兒跟我沒關系。我準備帶軒軒去游泳了,您趕緊報警吧,找警察最管用。”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只剩下忙音在蔣玉輝耳邊嗡嗡作響。
巨大的無助感和自責幾乎將蔣玉輝淹沒,她顫抖著手指,翻出電話本,撥給了葉清安。
電話接通,葉清安溫柔的聲音傳來,“喂?蔣阿姨,什么事呀?”
蔣玉輝一聽到這個聲音,壓抑的恐懼和委屈瞬間爆發,泣不成聲,“清安…清安啊…頌頌她…她跑丟了!找不到了!要死了…千萬不能讓亦珩知道啊…她又要發癲的…這個人腦子不正常不好讓她曉得的。”
葉清安在電話那頭明顯倒吸一口冷氣,“什么?!跑丟了?!什么時候的事?怎么回事?您慢慢說。”
當蔣玉輝斷斷續續說出自己用“爸媽都不要你了”刺激溫頌,以及唐嶺遠的冷漠反應后,電話那頭傳來葉清安怒不可遏的斥責,即使隔著聽筒也能感受到她的憤怒。
“蔣阿姨!您怎么能跟頌頌說這種話?!阿珩在瑞士讀博也是為了給頌頌更好的生活,您怎么可以這樣說她們…您別急,我馬上想辦法!我現在廣州出差,我先讓老裘帶著妍妍去找她,我現在回杭州。”
烈日下,溫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爬上高高的玉皇山,站在山頂看著山腳下的城市,這里不是她的家…
她想,她要去瑞士,去找媽媽,媽媽不會不要她。這個想法涌出心頭的時候,溫頌立刻跑下山,買了份地圖尋找機票代售點。
暑氣滾滾的午后,街邊柏油路在太陽炙烤下一片蒸騰。溫頌站在一家不起眼的“民航客票銷售點”門口,額頭貼著細密汗珠,小拖鞋踩在門檻上,腳心已經被汗浸得發白。
“你好。”她努力挺直脊背,把自己的護照和美樂蒂錢包放到柜臺前,“我想買一張去瑞士蘇黎世的機票。”
工作人員是一位穿著白襯衫的中年女人,原本正在翻行程單,聽到這句話,猛地抬頭,愣住了,“小朋友?你是說你要買…去國外的飛機票?”
溫頌嚴肅地點點頭,一雙眼睛黑亮得像琥珀,臉上帶著強裝的成熟和一絲倔強。
“對,去蘇黎世,瑞士蘇黎世。”
工作人員一臉納悶,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好心提醒道:“小朋友啊,杭州沒有飛瑞士的飛機的,只有上海浦東機場才有,太遠了,你一個人不好去的,你爸爸媽媽呢?”
“我媽媽在蘇黎世。”溫頌平靜地打斷她,“我沒有爸爸,爸爸死掉了。”
又把護照遞給工作人員,冷靜的說:“阿姨,給我買一張去蘇黎世的機票,我可以自己去浦東機場,我媽媽帶我去過很多次。”
“那你家里還有其他人嗎?”工作人員又好心問道,“你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呢?”
“爺爺奶奶也死掉了,爸爸全家都死掉了。”溫頌的語氣依舊平靜,在說到外公外婆的時候…猶豫片刻說,“外公外婆…不知道在哪里…”
“唉…”工作人員微微蹙眉,“小朋友真可憐…”
但是她看著溫頌,又覺得不對勁。眼前這個孩子太冷靜了,冷靜得根本不像這個年齡段的兒童。她低頭看了一眼柜臺上的護照,翻看個人信息,信息沒有問題,但護照卻是香港護照,在杭州并不多見,工作人員留了個心眼,記錄下了溫頌的名字和出生日期。
她又打開一角錢包,頓時一愣――里面滿滿一沓百元現金,壓得整整齊齊,明顯不是孩子零花錢的數目,心頭立刻泛起不安。
“你先坐一下啊。”工作人員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語氣溫和卻透著試探,“阿姨馬上來幫你操作系統…順便,給警察叔叔打個電話,讓他們來幫你,好不好?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她一邊說,一邊下意識把手放在了柜臺旁的電話機上。
“不用。”溫頌的眼神陡然冷了幾分,像只敏銳的小貓,“我不需要別人幫我。”
她迅速伸手,啪地把護照和錢包抓回懷里,警惕地后退一步。
“我自己可以回家。”
說完,她轉身就走,粉色背包在背后輕輕晃著,飛快地穿過玻璃門,消失在街頭斜陽下的人流中。
工作人員追出一步,喊了一句,“哎!小朋友你不能亂跑――!”
可溫頌已經沒了蹤影。
工作人員望著那個方向,皺著眉,猶豫了幾秒,終于還是拿起電話撥通了110。
“喂,警察同志,我這里有個小女孩剛剛來買去瑞士的機票…還是個香港人,很奇怪的…”
電話掛斷后,派出所所長辦公室的電話驟然響起。
“報告所長,北山街一民航售票點有人報警,說有個五歲小女孩獨自想買飛瑞士的機票,是香港戶口,手里還拿著大額現金。名叫溫頌。”
“什么?五歲?香港戶口?”所長皺眉,心里一凜,“出生日期呢?”
“1998年11月7日,和溫院長外孫女資料一致。”
所長臉色一變,“馬上聯系劉秘書!”
……
“劉秘書,您好,我是xx派出所所長,我們剛接到報警,有位疑似溫院長外孫女的小女孩…..”
“什么?!”劉秘書一愣,電話里傳來翻動文件的聲響,“您說溫頌小姐…一個人?去買機票?”
“是的,去蘇黎世。”
劉秘書冷汗直冒,“我這就告訴溫院長!”
“什么?!”溫修仁聽完匯報后,震怒的聲音幾乎掀翻了茶幾,“她要買機票去瑞士?!她才五歲!”
他猛地轉頭盯著蔣玉輝,“你平時是怎么帶孩子的?你到底跟她說了什么?”
“我說什么了?”蔣玉輝毫不示弱,“不就是講了實話!她媽媽躲在國外過她的清凈日子,唐嶺遠又有了別的孩子,她這孩子總要面對現實吧…..”
“你說的是人話嗎!”溫修仁拍案而起,“她才五歲!你這種話也好意思說?!要是被亦珩知道了!她能把房子掀掉!”
“你以為都是我的錯?你不也是!從小就寵得跟她媽媽一個樣,主意比天大,讀書讀的腦子里都是自以為是!剛一結婚就去香港!結婚沒幾年就離婚,孩子也不要,跑去蘇黎世讀什么法學博士,讀書讀的傻掉了!”
“你閉嘴!”溫修仁怒指她鼻尖,“你少在這里翻舊賬!亦珩不聽話是因為你這個媽從來沒教過她怎么做人!你在家里耀武揚威的!她怎么知道怎么當個好老婆好媽媽?!你以為我想讓她出國?大學畢業她自己考上了愛丁堡大學和劍橋的研究生!還拿了愛丁堡的獎學金,你不讓她去有用?!她能聽你的?!”
“她要是沒出國,就不會去當律師,更不會去香港工作,也不會和嶺遠離婚!”蔣玉輝吼得青筋暴起,淚眼模糊,“這個家就是從你開始亂掉的!”
“溫院長….”劉秘書這才壯著膽子插話,聲音小心翼翼,“太太,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找頌頌小姐?”
“……”兩人僵在原地,喘息如牛。
“現在就調監控!”溫修仁冷聲道,“讓市局調杭州市區到西湖片區所有公交、出租車監控!還有蕭山機場、火車站,所有可能的路徑全部排查,不能有半點差錯!”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自責,聲音終于低下去一些,“再晚一步…她真的可能出國了,要是找不到了,亦珩那里我看你怎么交代。”
“什么怎么交代?!你說的像怪我一樣?!”蔣玉輝又吵了起來,“還不是你!你一個省高院的院長,你說說你!!你用用關系,讓亦珩和嶺遠的離婚官司不判離,有那么難?她不離婚么,一點事情沒有!你這個當爹的,只知道溺愛孩子!把她寵的無法無天!”
“你腦西搭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