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明白!”小川子躬身應下。
自來了承明殿,他再不必像從前那般偷偷摸摸躲著看書,每日膳食也豐富起來。
不過幾日功夫,那蠟黃的臉上竟已透出幾分血色,干瘦的身形也似乎挺拔了些許,眼中那份因長期壓抑而黯淡的光芒,被專注與希望取代。
他很快告退,再次一頭扎進偏殿堆積如山的醫書里,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天地。
水仙獨自站在廊下,目光緩緩掃過整個承明殿:
東偏殿內,銀珠正手把手教著香嵐打精巧的絡子,笑語低低傳來。
西偏殿廊下,晾曬著小川子新炮制的草藥,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木清氣。
庭院里,灑掃宮人動作輕快而有序,處處透著一種井然的生機。
在這深宮的四方墻里,她終于不再是無根浮萍。承明殿,便是她的根基。
水仙的視線越過重重宮檐,遙遙定格在乾清宮那耀眼的明黃琉璃瓦上。
她目光翻涌著,生出的是一往無前的灼灼野心。
——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這是在宮中僅次于元旦的重要節日,傍晚時分的宮宴,唯帝妃出席,圖的是個皇家團圓氣象。
天光未亮,各宮早已暗流涌動。
才藝、珍寶、巧思......無不精心備下,只待晚宴時一鳴驚人,博取帝王傾心。
承明殿內,銀珠更是早早摩拳擦掌,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小主,今時不同往日!”她將妝匣一一排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興奮:
“這些日子,皇上踏足后宮,十有八九都在咱們承明殿!寵妃就該有寵妃的威儀,奴婢今日定要把您妝點得冠絕六宮,一出場便讓那些個眼高于頂的娘娘們,自慚形穢!”
自水仙遷居承明殿,內務府送來的皆是上等宮裝。
此刻,銀珠捧出三套華服,不由分說,一套套往水仙身上比試、更換。
層層疊疊的綾羅綢緞,繁復精致的盤扣系帶,饒是水仙曾為奴時能守夜幾個時辰不挪步,此刻也換得雙腿發軟,額角沁出細汗。
“這套折枝玉蘭的,天青色配月白,清雅脫俗,最襯小主氣質!”
銀珠托著下巴,目光灼灼,“這套并蒂蓮紋的,寓意極佳,正是中秋應景!還有這件......”她指尖拂過第三套,“織金藕荷宮緞,底料稀罕,燈下流光溢彩,定能壓過旁人一頭!小主,您看哪件最好?”
水仙看著鏡中已然明艷照人的自己,只覺得哪套都足夠好:“都好。”
銀珠卻眉頭一皺,斷然道:“小主說都好,那便是都不夠好!奴婢記得衣櫥最底下還收著一套玉白色的,繡工更是......”
“就玉蘭那套!”水仙果斷指向第一套,再換下去,宮宴怕是要誤了時辰。
一番折騰,天青色軟煙羅宮裝終于妥帖上身。
水仙坐于鏡前,銀珠又上前服侍,敷粉勻面,描眉點唇,綰發簪釵。
她動作利落,神情專注,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寶。
水仙望著鏡中忙碌的身影,終是忍不住開口:“不過是尋常宮宴,你為何如此重視?”
銀珠正拈著一支玲瓏剔透的銀絲琉璃步搖往她發髻間插戴,聞動作一頓:“小主忘了?每年此夜,皇上都會親選一位娘娘,共乘御舟,泛舟湖上,賞月觀燈!”
她壓低聲音,帶著刻骨的恨意,“除卻皇上剛登基的那年與皇后共乘,之后的兩年都是麗貴妃一人獨占。”
麗貴妃遣人暗害她母親之事,銀珠片刻都不敢忘,深深恨意,早已刻骨。
“小主如今圣眷正濃,若能奪得今夜泛舟之榮,不僅能在六宮真正立穩腳跟,”銀珠的聲音透著股狠勁,“更是狠狠一記耳光,扇在麗貴妃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上!奴婢怎能不盡心?”
“奴婢一定要將小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吸引皇上注意才行。”
是了。
水仙想起自她跟著易妃入宮后,每年都是麗貴妃得到與皇上泛舟賞月的殊榮。
她曾想借麗貴妃之手除掉易妃,但今世銀珠母親的遭遇,讓她徹底看清了麗貴妃的豺狼心性。
與虎謀皮?不如自己執刀!
麗貴妃最珍視的,無非是帝王的恩寵與這份獨一無二的榮光。而這,恰恰是水仙如今必須緊握,且......絕不會拱手相讓的東西。
如此想來,她也沒有什么與麗貴妃客氣的必要了。
水仙執起一片嫣紅的胭脂紙,置于唇間,輕輕一抿。絳色唇瓣,瞬間點亮了整張清麗面龐。
今夜的泛舟殊榮......她定要爭上一爭!
是夜。
宮宴華燈初上。
當水仙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時,原本絲竹喧闐、笑語晏晏的大殿,聲音減緩。無數道目光,或驚艷,或審視,或嫉恨,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連高踞御座的昭衡帝,也抬起了深邃的眼眸。
只見她身著天青色軟煙羅褙子,輕盈如籠煙霞。其上繡著的月白玉蘭,以極細的淡金絲線勾勒輪廓,行走間,月光仿佛在花瓣上流動。
同色羅裙逶迤,亦是玉蘭暗紋浮動。發髻間,一支羊脂白玉簪溫潤內斂,鬢旁斜斜簪著一支銀絲琉璃步搖,隨蓮步輕移,折射出細碎如夢的流光。
昔日低賤如塵埃的奴婢,這些時日被帝王恩寵澆灌滋養,竟已脫胎換骨。
清雅如月下初綻的玉蘭,溫婉中自有一股不容逼視的明艷氣度,于滿殿珠光寶氣中,硬生生辟出一方皎潔天地。
御座之上,昭衡帝執著金杯的手指微微一頓,深邃的眼眸中,驚艷之色倏然掠過。
隨即,化作一片更濃沉、更灼燙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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