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飛越了多少萬里。
腳下的大地,從血色的焦土,逐漸變為一望無際的赤紅沙漠。
空氣中那種銹蝕、腐朽的氣息愈發濃烈,連天穹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暗紅色。
終于,在地平線的盡頭,一抹頑強的綠意,突兀地闖入了眾人的視野。
那是一片巨大的綠洲。
它就像是這片死亡絕域心臟處,唯一跳動著的生機。
然而,當眾人靠近,才發現這片綠洲的奇異之處。
一道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透明禁制,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將整個綠洲籠罩在內。
禁制之外,是風沙與詛咒肆虐的死地。
禁制之內,卻是草木繁盛,生機盎然,宛如仙境。
而在那片綠意盎然的世界里,隱約可見許多身影在活動。
他們大多維持著人形,身上卻或多或少地保留著某些獸類的特征,與囡囡別無二致。
眾人剛剛在那綠洲之外落下身形。
嗡——
前方的透明禁制上,光華一閃,一道門戶無聲開啟。
一個身披粗劣麻衣的老者,拄著一根枯木拐杖,帶著幾名氣息彪悍的壯年男子,從中走了出來。
這老者,頭生一對盤曲的崢嶸雙角,雙足竟是覆蓋著堅硬角質的羊蹄,深深地踩入沙地之中。
他面容枯槁,眼窩深陷,一雙渾濁的眸子,透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陰翳與審視。
他身后的幾名族人,更是神情警惕,肌肉虬結的身軀緊繃,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敵意。
他們的目光,如同最兇戾的猛禽,死死鎖定了吳雙一行人。
“你們是什么人!”
老者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仿佛兩塊巖石在摩擦。
“為何擅闖我飛羽一族!”
飛羽族?
吳雙目光掃過他們身后那些族人,有的手臂上覆蓋著細密的羽毛,有的雙瞳銳利如鷹,想來其本體血脈,皆與飛禽相關。
他神色淡然,上前一步,平靜地開口。
“老人家,我們意外闖入此地,并無惡意。”
“只是想拜訪貴族,尋求一個離開此界的方法,還請老人家,多加通融。”
吳雙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老者身上,神念一掃而過,已然洞悉了一切。
這老者,以及他身后的所有族人,修為都停留在一個極為微妙的境界。
混元金仙初期。
不多不少,整齊劃一。
吳雙心中瞬間了然。
這便是詛咒的可怕之處。
飛羽族的血脈,必然極其強大,強大到足以讓他們一生下來,便擁有混元金仙的。
這等天賦,放在洪荒任何一處,都是足以震動萬古的妖孽。
可在這血域之中,這卻成了一種催命符。
強大的血脈,意味著他們要承受比尋常生靈更恐怖的詛咒侵蝕。
那與生俱來的混元金仙修為,便是他們的,亦是他們的終點。
詛咒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死死地釘住了他們的道途,讓他們畢生都無法再提升半點修為。
甚至于,他們每一刻的存在,都是在與那跗骨之蛆般的詛咒之力抗爭。
活著,本身就是一場耗盡心力的苦戰。
所以,他們的修為,都只會是,也只能是這混元金仙初期。
吳雙的聲音在風中消散,并未換來任何善意的回應。
那名為飛羽族族長的老者,渾濁的羊瞳中沒有泛起半點波瀾,仿佛吳雙的話語,不過是拂過耳畔的沙塵,不值一哂。
他枯槁的嘴唇翕動,吐出的字眼干澀而冰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驅逐意味。
“哼!”
一聲冷哼,自他喉嚨深處擠出,充滿了不耐與鄙夷。
“汝等外族之人,有什么資格與我族商議?”
他手中的枯木拐杖,重重頓在沙地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篤”響。
“速速滾開!”
“休要在此地胡鬧!”
這番毫不客氣的語,讓帝江、祝融等一眾祖巫的眉頭瞬間鎖緊。
他們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霸烈氣息,開始不受控制地逸散,令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
若非吳雙事先有過交代,以他們的脾性,此刻早已讓這不知好歹的老者明白,什么叫做力量。
吳雙的神情依舊平靜,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光芒微微收斂。
他沒有再開口。
因為他已經察覺到,這老者的態度,并非單純的排外。
那是一種源自絕望的麻木與暴戾。
果然。
那老者陰翳的目光,忽然轉動,如同生銹的齒輪,最終死死鎖在了囡囡瘦小的身影上。
當他看到緊緊抓著吳雙衣角的囡囡時,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上,竟是浮現出一抹毫不掩飾的、刻薄的譏誚。
“囡囡?”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充滿了惡意的驚奇。
“你居然還沒死?”
這句話,如同一根淬毒的尖刺,狠狠扎進了小女孩的心里。
她抓著吳雙衣角的小手,驟然一緊,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
老者卻仿佛沒有看到她受傷的表情,渾濁的眼珠上下打量著她,嘴角的冷笑愈發擴大,露出枯黃的牙齒。
“呵呵,你這樣的廢物,早點死在狩獵場內,倒也是一件好事。”
“免得讓我族,被你這種血脈孱弱的累贅拖累了。”
惡毒的語,一句接著一句。
囡囡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小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它掉下來。
她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用細若蚊吶的聲音,帶著一絲卑微的祈求,辯解道:
“族長大人,囡囡……囡囡這一次帶回獵物來了!”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急切,充滿了想要證明自己的渴望。
“你,你看!有好多好多呢!”
她一面說著,一面慌亂地松開吳雙的衣角,從腰間一個破舊的小儲物袋里,開始向外掏東西。
轟!轟!轟!
接連數聲悶響。
幾頭體型龐大、散發著混沌兇戾氣息的巨獸尸骸,被她從那個小小的儲物袋中放出,重重砸在赤紅的沙地上,濺起一片塵埃。
那濃郁的血氣與混沌能量,瞬間彌漫開來。
這幾頭混沌兇獸,每一頭的實力,都穩穩地超越了混元金仙初期。
對于被詛咒禁錮在這一境界的飛羽族而,這無疑是天大的收獲,是足以讓全族飽餐數日的珍貴血食。
果然。
當那幾具龐大的尸骸出現時,老者身后那幾名原本警惕萬分的壯漢,呼吸瞬間變得粗重。
他們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地上的血食,喉結上下滾動,那是一種發自本能的、對生存資源的極度渴望。
就連那枯槁的老者,渾濁的眼瞳中,也爆發出了一道駭人的精光。
貪婪。
赤裸裸的貪婪。
他臉上的刻薄與譏誚,瞬間被一種虛偽的“和善”所取代。
“哦!居然有這么多?”
他干澀的笑聲響起,聽起來格外刺耳。
“呵呵,看來,你這廢物,總算還有幾分作用。”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朝著囡囡勾了勾。
“都交上來吧。”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這一切本就該屬于他。
囡囡看到他態度的轉變,看到族人們眼中的渴望,那張委屈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希冀的光芒。
她以為,自己的努力,終于換來了認可。
然而,老者接下來的話,卻將她瞬間打入了萬丈深淵。
“你那重傷不治的娘,已經被我族放逐出去了。”
“至于你,看在你交出了這么多血食的份上,我們可以暫且留下你這條小命。”
老者的聲音很平淡。
平淡得,就像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放逐?!
這兩個字,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滅世神雷,狠狠劈在了囡囡的頭頂!
轟——!!!
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都在瞬間褪去,只剩下那兩個字,在她腦海中瘋狂地回響、炸裂!
“娘……”
“我娘……被你們……被你們……”
她一步步地后退,瘦弱的臉龐上,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化作一片死灰。
那雙原本還閃爍著希冀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空洞與茫然。
所謂放逐。
那是這片絕域之中,最為殘酷的刑罰。
更是飛羽一族為了延續,不得不做出的、毫無人性的選擇。
他們受詛咒所害,血脈越強,受到的侵蝕越重,道途被鎖死,戰力亦受極大限制。
獵殺一頭同階的混沌兇獸,都需付出慘痛的代價。
所以,食物,是他們生存下去的唯一指望。
任何不能再為族群提供價值,反而會消耗珍貴血食的族人,無論是犯下大錯,還是身受重傷,都會被他們無情地拋棄。
剝奪一切,然后……扔出禁制。
扔進這片無垠的赤紅沙漠之中。
任由那些饑餓的混沌兇獸,將其撕咬、吞噬,化作沙土中的一堆枯骨。
這個過程,他們稱之為——放逐。
很顯然。
就在囡囡拼盡全力,冒著生命危險為族群獵殺兇獸的時候。
她那為了保護族人而身受重傷的母親,已經被她最信任的族人,當成了一個無用的“包袱”,冷酷地拋棄了。
“為……為什么……”
囡囡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
那空洞的眼神,漸漸被一種血色的瘋狂所取代。
憤怒。
極致的憤怒,如同火山一般,在她小小的身軀內積蓄、噴發!
“為什么!!”
她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那名族長老者,那張稚嫩的小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猙獰的神情。
“族長大人!你不是說過!你不是答應過我!”
“只要我能打來足夠的獵物!你就會用族里的靈藥,救治我娘親嗎!”
她的聲音,不再是之前的怯懦,而是變得尖銳、嘶啞,充滿了血淚的控訴!
“我娘親的確受傷了!但那是為了保護大家!是為了從混沌兇獸的口中救下族里的孩子才受的傷啊!”
“可是,你們……你們為什么!!”
囡囡那弱小的身軀,迸發出了一股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聲音,不再是孩童的哭泣,而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幼獸,發出的最絕望、最怨毒的咆哮。
凄厲。
尖銳。
貫穿了風沙,刺痛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更狠狠撕裂了這片死域的寂靜!
一眾祖巫,親眼目睹著這一幕。
他們那見慣了洪荒殺伐與殘酷的心,都忍不住地,狠狠一顫。
太過分了!
這飛羽族的人,竟是如此的毫無人性!
囡囡那一聲凄厲的嘶吼,被眾人看在眼里!
一眾祖巫,心神皆被撼動。
“這該死的老小子!!”
祝融暗罵了一聲,隨之說道:
“本座現在就去給他捏死!看他怎么囂張!!”
他一步踏出,便要直接出手,將那群冷血無情的生靈焚為灰燼!
正是此刻,脾氣火爆的祝融,顯然有些按捺不住沖動。
想要將眼前的這些無情的家伙,全部滅殺!
然而,一只手,沉穩而有力地按在了他的肩頭。
那只手的主人,吳雙,并未用力,卻仿佛蘊含著鎮壓寰宇的偉力,讓祝融暴虐的力量瞬間平息。
不過,吳雙卻是直接按住了他。
漠然道:
“讓他們,再多活一會。”
吳雙的視線,落在那個瘦弱、絕望的女孩身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冰冷。
“如有必要,我會親自動手。”
吳雙的話語冷冽,更是充斥著一抹令人心中發寒的殺意!!
這股殺意,并非祝融那般焚盡八荒的狂暴,而是一種極致的、純粹的寂滅。
一種能將神魂都凍結成粉末的絕對零度。
連后土、玄冥這等存在,都感到了一絲源自神魂深處的寒意。
見此。
祝融周身的烈焰緩緩收斂入體。
眾人這才平靜了下來。
他們再度將目光投向下方。
漠然的看著事態的發展。
……
面對囡囡那血淚交織的質問,那飛羽族的族長老者,臉上的錯愕僅僅持續了一瞬。
隨即,那張布滿褶皺的老臉,咧開一個極其難看的弧度。
他笑了。
“哈哈哈!!”
干癟的、破風箱般的笑聲,回蕩在風沙之中,比兇獸的嘶吼還要刺耳。
他渾濁的眼球上下打量著囡囡,那眼神,不是在看一個族人,而是在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有些可笑的蟲子。
“囡囡,你怕不是在做夢?”
老者收斂了笑聲,語氣中的嘲弄卻愈發濃重。
“承諾?我答應過你?”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點了點,仿佛在指著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只是告訴你,只要你帶回足夠的血食,‘可以’考慮救治你娘。”
他刻意加重了“可以”兩個字的發音,其中的戲謔與惡意,毫不掩飾。
“可你似乎忘了,我族所有的資源,所有的靈藥,都是要優先供給誰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狂熱的、卑微的敬畏。
“所有的靈藥,都是獻給妖尊大人的供奉!”
“你娘?一個經脈寸斷,血脈枯竭的廢物,憑什么?她有什么資格,去消耗獻給妖尊大人的寶物?”
“我們,憑什么將這些靈藥,用在你娘身上?”
老者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囡囡的心臟。
將她那剛剛被憤怒點燃的軀體,再度鑿穿,灌入無盡的冰寒。
他臉上的神情,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生動。
那是一種極度傲慢與極度卑微扭曲在一起的表情。
在提及“妖尊大人”時,他眼中是深入骨髓的恐懼與崇拜。
而在看向囡囡時,又化作了徹頭徹尾的蔑視與不屑。
“為了保護大家?為了救下族里的孩子?”
老者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那是她的愚蠢!是她的無能!真正的強者,是獵殺兇獸,而不是被兇獸所傷!”
“她受傷,只能證明她是個廢物,一個會拖累整個族群的廢物!”
“而我飛羽一族,從不養廢物!”
這番話,徹底擊碎了囡囡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那因憤怒而猙獰的小臉,瞬間垮塌。
所有的血色,所有的情緒,都從那張臉上褪去。
只剩下死寂。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為什么,保護族人會是愚蠢?
為什么,被她視為親人的族長,會說出如此冷酷的話語?
老者沒有再理會她那空洞的眼神,他的目光,貪婪地落在了囡囡身后,那些堆積如山的兇獸尸體上。
“好了,別再像個瘋子一樣嚎叫了。”
他的語氣變得不耐煩起來。
“趕緊交出獵物!看在你這次貢獻不小的份上,我們可以讓你多喘息幾天。”
“這樣,你還能多活幾天!”
冷漠、蔑視、傲慢的神情。
緩緩的從那族長的臉上彌漫開來。
他理所當然地伸出手,等待著囡囡的“上繳”。
仿佛,這本就是一場天經地義的交易。
用她母親的命,換她自己的茍延殘喘。
……
與此同時。
一眾祖巫,包括了女媧等人在內。
他們的注意力,已經從那場殘酷的悲劇中,被一個字眼,牢牢攫取!
“妖!!!”
這個字,仿佛帶著某種禁忌的魔力。
在老者說出口的瞬間,吳雙、后土、祝融、共工……所有祖巫的眼神,齊齊一凝!
這方天地,竟然有妖!!
而且,聽那老者的口氣,此地的“妖”,似乎還擁有著絕對的統治地位。
那個所謂的“妖尊大人”,竟能讓一個族群,獻上所有的靈藥,不惜為此拋棄重傷的同族!
一瞬間,所有祖巫的臉色,都變得無比凝重。
原本只是對這飛羽族毫無人性的憤怒,此刻,已經悄然轉變成了對一個未知大敵的警惕與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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