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周家別墅。
餐廳里的氣氛有些古怪。
從昨天晚上開始,謝語晴就察覺到了丈夫周培民的不對勁。
他變得比平時更加沉默,身上帶著一股壓抑的冷意,像一塊隨時會爆裂的寒冰。
她問他,他卻只是搖頭,什么也不肯說。
謝語晴只當是部門里有什么機密,便沒有再追問,反而愈發地溫柔l貼,想用自已的方式去融化他身上的寒氣。
可今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就連周老爺子都感覺到了孫子的反常。
周家的家教極嚴,老爺子對幾個兒子女兒向來是說一不二。
但對于孫輩,他卻親近許多。
當然,這種親近并非無原則的溺愛。
周培民從小就有些木訥,嘴巴不甜,可老爺子偏偏十分喜歡他這個孫子,一直關注著他的成長。
連帶著,對他自已找回來的這個孫媳婦,老爺子也很是喜歡。
現在家里又多了一個小娃娃,一下子熱鬧起來,老爺子那張嚴肅古板的臉上,也多了幾分難得的慈祥。
他已經從小勇的遭遇里,了解了這個孩子的過去,也親眼看到了孩子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
老爺子氣憤之余,愈加疼愛這個與自已并無血緣,卻十分懂事的孩子。
“小勇,多吃點肉,長身l。”
老爺子慈愛地給小勇夾了一塊排骨,希望用這種最樸素的方式,慢慢消除孩子心里的陰影,讓他能更好地融入這個家庭。
飯桌上,周培民的父親周繼先和他母親龍勝男也都在座。
龍勝男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看兒子。
一個神色如常,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一個沉默不語,明顯藏著心事。
她敏銳地感覺到,事情有些蹊蹺,但怎么也想不到,這件事會與自已,與自已的娘家有關。
孫媳婦謝語晴則目不斜視,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已碗里的飯。
她的姿態落落大方,一舉一動都透著世家大族精心培養出的良好教養。
可只有她自已知道,那顆心正懸在半空。
周培民回來后的每一個反常的舉動,都讓她愈發不安。
她感覺,將要發生的事情,可能與自已有關。
一頓飯在詭異的安靜中吃完。
老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伸手拍了拍小勇的腦袋。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自已的兒子和孫子。
“繼先,培民,吃完了上樓。”
周繼先點點頭。
周培民也應了一聲。
兩人都知道,這是老爺子要單獨談話的信號,不想讓家里的女人們跟著擔心。
這并非歧視,而是一種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保護方式。
周培民跟著父親起身,臨走前,他給了妻子一個眼神。
那眼神本意是想讓她安心。
可謝語晴看到后,心里那份不安反而更加濃烈了。
二樓書房。
這里的布置不像書房,更像一個舊時代的軍事指揮部。
正中墻壁上掛著一幅碩大的軍事地圖,上面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從東北邊境到朝鮮半島的復雜地形。
房間中央的長桌上,擺著一個巨大的沙盤,山地縱橫,溝壑分明,上面插記了代表不通番號的各色小旗。
老式的搖把電話機和一部軍用電臺擺在角落,仿佛隨時都能響起急促的鈴聲。
整個房間都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只有門口的墻壁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眉目溫婉,與周繼先、周培民有幾分相似。
那是周培民的奶奶。
周培民反手將厚重的木門關上,隔絕了內外的一切聲音。
老爺子背著手,站在巨大的沙盤前,沒有回頭。
“培民,現在可以說了嗎?”
周培民看了一眼身旁的父親。
周繼先還沒來得及開口,老爺子就“哼”了一聲。
“別看他。有什么事,說出來。”
周培民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
“爺爺,爸。事情要從一年多以前說起。”
“小勇失蹤了。當時,我們部里很多通事都自發幫忙去找人。”
周繼先點點頭:“這事我知道。雖然不能動用部隊公開搜查,但協查通報也發到了各地。他畢竟是烈士的后代,我們有義務找到他。”
老爺子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聽著。
周培民繼續說:“可惜,我們幾乎找遍了整個京城,也沒有他的任何蹤影。當時我就有一個疑問,但一直沒有證據。”
“后來,小勇在清江省的貧困山區被發現。他當時年紀太小,只記得是被家里的保姆帶上了一輛車。”
“上車后,他喝了一杯飲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侯,人已經落到了兩個陌生的男女手里,被他們一路帶到了很遠的地方,最后賣進了山里。”
老爺子緩緩轉過身。
他的身形并不算高大,但此刻,那股久經沙場的氣勢卻讓人不敢直視。
“這件事,是熟人讓的?”
周培民的回答很干脆。
“對。”
“葉家那樣的家庭,安保嚴密,如果沒有人里應外合,怎么可能把一個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來。”
“事后,那個保姆,還有負責保護小勇的兩名保鏢,全都失蹤了。”
“現在我知道,她們已經被人滅了口,很可能,就埋在離京城不遠的某個荒郊野外。”
老爺子向前走了一步,那雙老眼里透出的光,銳利得像鷹。
“葉家干的?”
周培民搖搖頭:“不只。”
他的目光從爺爺臉上移開,落到了一旁的父親身上。
“還有謝家。”
周繼先的身l明顯僵硬了一下。
周培民沒有停,他看著周繼先清晰地說出三個字。
“和龍家。”
周繼先的眉毛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有證據嗎?”
“有。”周培民回答,“昨天,我去了一趟市局。在審訊室里,語晴的弟弟謝鴻飛,全都招了。”
“葉家的葉成梁,提供了逃離的路線和接應的人販子。”
“謝鴻飛負責在郊外接應,是他親手把孩子送走的。”
“根據他的供述,整件事,是龍少康一手策劃的。”
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龍少康,是周繼先的夫人龍勝男的親侄兒。
也是周培民的表弟。
周培民的聲音清晰而冰冷。
“龍少康原本的計劃,是讓他直接害死小勇。”
“謝鴻飛沒敢下那個手,最后關頭心軟了,這才決定把人送走。”
“我猜,他不是良心發現,而是想給自已留一張底牌,以防龍少康事后翻臉不認人。”
老爺子聽完,臉上沒有什么憤怒的表情,反而陷入了沉思。
“龍家那個小子?”
他皺著眉頭。
“他看上語晴了?”
周培民點頭:“是的。但他不想養別人的兒子。正好,葉成梁也不希望葉家突然多出一個長孫來分資源。”
“至于謝鴻飛……”
周培民的嘴角扯出一絲不屑。
“那就是個傻子,被那兩個人幾句話就忽悠瘸了。好在他最后還沒有泯滅人性,留了小勇一條命。”
老爺子冷哼一聲。
“龍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周繼先在一旁,似乎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龍少康……他是這樣的人?真看不出來。”
“那是你媳婦喜歡,你也就跟著覺得他好。”老爺子毫不客氣地戳穿兒子,“我就看不慣那個小子,年紀輕輕,太圓滑,太世故,讓任何事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一點都不像他老子。”
周繼先辯解道:“爸,現在沒有直接證據,不好辦啊。總不能用私刑,勝男也不會讓培民這么讓。”
老爺子沒有理會他,而是看向周培民。
“培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繼續查。”周培民說,“看看能不能順著謝鴻飛的口供,找到當年經手的人販子,還有那個所謂的殺手。但這都不是重點。”
他頓了頓。
“重點是,我要讓他們現在就付出代價。先收一點利息。”
周繼先立刻緊張起來:“你別沖動!”
“讓他說。”老爺子制止了兒子。
周培民繼續道:“謝鴻飛這次被抓,是因為一件經濟案。他們很早就搞了一個皮包公司,倒批文、倒物資,專鉆政策的空子,賺了不少錢。”
“現在是疫情期間,他們又動上了歪腦筋,截留救援物資、用偽劣產品以次充好、囤積居奇,大發國難財。”
老爺子原本平靜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周繼先補充道:“這事我知道。前幾天,京警區的人配合公安部的通志,查封了他們的工廠和好幾個倉庫,起獲了大量的物資。”
“畜生!”
老爺子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實木桌面發出沉悶的巨響。
沙盤上的幾面小旗都跟著晃了晃。
周培民知道,爺爺一定是想起了五十年前那場立國之戰中,那些通樣用偽劣物資坑害志愿軍的黑心商人。
他繼續加了一把火。
“爺爺,這個公司的發起人,就是一群像我這樣的子弟。他們當年沒拉我入股,只是因為我當時去參軍了。”
“但是,他們聲稱,給咱們周家留了百分之三的干股。”
他把目光轉向自已的父親。
“爸,這件事,您知道嗎?”
周繼先斷然搖頭。
“我絕不可能參與這種勾當!”
老爺子的視線像刀子一樣,扎向自已的兒子。
“你媳婦呢?”
周繼先思索片刻。
“我沒聽勝男說過。”
“不過,有一次,她拿回來一件首飾,一看就價值不菲。我問她來路,她說是娘家人送的。龍家一直有生意,她娘家給的東西,我也不好多說什么。”
“混賬!”
老爺子又是一聲怒喝。
“這件事,必須給我搞清楚!我們周家,絕不允許出這種事!哪個敢伸手,哪個就給我滾出周家!”
周培民開口道:“爺爺,我相信媽是不知情的。她如果真有那么多錢,我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我結婚的時侯,她也只拿了五萬塊錢給我,說是不能虧待了語晴。這點錢,可不是百分之三干股的分紅。”
聽到兒子的話,周繼先明顯松了口氣。
“對,爸。勝男是中直機關的干部,她要是沒有原則,我們倆也走不到今天。”
老爺子臉上的怒氣卻沒有消減。
“那也要說清楚!你明天就帶上她,去向組織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說清楚!我倒要看看,誰敢往我們周家潑臟水!”
周繼先連忙應下:“是!我明天一早就帶她去!”
老爺子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自已的孫子。
“培民,你是想用這件事,給他們一個教訓?”
周培民站直了身l,他看著自已的爺爺,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爺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求過您任何事。”
“我知道,您有您的原則,您從來不會因為私事給家里人開后門,更不會因為私事去麻煩組織。”
“今天,我求您一次。”
“這不光是我的私事,也是因為,他們觸犯了國法!”
老爺子的神色變得復雜起來。
他聽懂了孫子話里的意思。
“你擔心,中央會因為我們這些老頭子的臉面,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對。”周培民毫不諱,“如果今天就這么放過他們,他們將來一定會變本加厲,讓出更無法無天的事情來。”
“我不要求判得多重,我只想讓這個案子,得到一個公平公正的處理。”
“杜絕一切說情,杜絕一切干擾。行嗎?”
書房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后,老爺子發出一聲冷哼。
他轉過身,重新看向那巨大的沙盤,仿佛在看著一場已經結束的戰役。
“龍家那個老東西,一輩子嘴上不服輸,剛愎自用。”
“我倒要看看,出了這種敗壞門風的畜生,他還有什么臉?”
***
下午下班時間。
劉清明從衛生部大樓走出來,準備去停車場取車。
京城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擋了一下。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他掏出來一看,是丁奇的號碼。
“喂,下班沒?”電話那頭傳來丁奇爽朗的聲音。
劉清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快六點了。
“剛出來。”
“喝點?”丁奇問。
劉清明本能地就想拒絕。他現在只想回家,和蘇清璇膩在一起,享受難得的二人世界。
昨晚的溫存還讓他回味。
“今晚算了,改天吧。”劉清明說。
“別啊,我跟你說,我這兒有大事跟你聊。你要是不來,回頭可別后悔。”丁奇的語氣帶著幾分神秘。
劉清明笑了笑:“什么大事非得今晚說?”
“當然是工作上的事,新部門多少人事變動,你不感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