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輛馬車是經過特別而精心設計的,整個車廂就是一張床,上面鋪著柔軟的墊,車身的顫動也特別小。
睡在車廂里,幾乎就跟睡在家里的床上同樣舒服。
律香川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就準備以全身每一分力量去做,絕不肯為別的事浪費絲毫精力。
他當然也知道這一次的任務十分艱巨。
“一個男人若為了一個女人而沉迷不能自拔,這人就根本不值得重視,所以你也不必去同情他。”
“男人就應該像個男人,說男人的話,做男人的事。”
這是老伯的名之一,別人也許會奇怪,老伯怎會為了這種事去冒這么大的險,去得罪萬鵬王這種人。
只有律香川懂得老伯的心意。
萬鵬王早已是老伯的對象,這次他若肯將小姑娘放走,就表示他已向老伯低頭,那么他很快就會變成老伯的朋友。
否則他就是老伯的敵人。
“我對人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仇敵,一種是朋友。做我的朋友,還是仇敵,都由你選擇,卻絕沒有第三種可選的。”
這也是老伯的名之一。
其實他給別人選擇的機會并不多,因為無論誰想做他的仇敵,就得死!
現在的問題是,萬鵬王并不是個容易被嚇倒的人,他的選擇很可能跟別人不同!他若選擇了后者,那么一場血戰也許立刻就要發生了,這一戰就算能得勝,付出的代價也必定十分慘烈。
律香川做事一向慎重周密,他已對萬鵬王這個人調查得很清楚。
萬鵬王并不姓萬,也不姓王,據說他是個武林中極有地位的人的私生子,但誰也不能證實。
他十七歲以前的歷史幾乎沒有人知道。律香川只知道他十七歲時是家鏢局的趟子手,半年后就升為鏢頭,十九歲時殺了那家鏢局的主人,將鏢局占為己有。
但一年后他就將鏢局賣掉,做了當地的捕頭,三年中他捕獲了二十九個兇名在外的大盜,殺了其中八個,但卻放走了二十一個。
這二十一人從此對他五體投地,江湖中的黑道朋友,從此都知道江南有個捕頭,武功極高,義氣干云,簡直已可與隋唐時賣馬的好漢秦瓊秦叔寶前后輝映。
二十四歲他辭去捕頭職位,開始組織“大鵬幫”。
開始的時候“大鵬幫”只有三處分舵,百余名黨徒,經過多年的奮斗,并吞了其他三十個幫會,才正式改名為“十二飛鵬幫”。
因為它在江南十二個主要的城市中都有分壇,每一個壇統率四個分堂,每一堂指揮八個分舵。
現在十二飛鵬幫已是江南最大的幫派,連歷史悠久、人數最多的丐幫都凡事讓它三分。
當年無名鏢局中一個無名趟子手,現在已是這最大幫派的總瓢把子,直接間接歸他指揮的人至少在一萬以上。
他的財產更多得無法統計。
當年他說的話無人理會,現在他無論說什么,都是命令。
這一切并不是幸運得來的,據說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多達四十余處,一個人的武功本來就不算高,經過這么多生死血戰后,也會變得十分可怕,何況他十七歲時就已是個很可怕的人。
那時他捕獲的二十九名大盜,就有一大半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其中還包括少林的叛徒“兇僧”鐵禪,和辰州家拳的高手“活僵尸”。
近年來江湖中更傳聞萬鵬王得到昔日天山大俠狄梁公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籍,將狄梁公威震八方的“七禽掌”加以融會貫通,練成一種空前絕后的掌法,叫作“飛鵬四十九式”,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所以,無論誰想擊敗這么樣的一個人,都是不容易的。
律香川早已深深體會到此行責任的重大,因為老伯和萬鵬王這一戰是否能避免,就得看他處理這件事的方法是否正確。
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愿意看到這一戰爆發。
他生怕萬鵬王不愿接見他,所以特地找了江湖中的四大名公子之一,“南宮公子”南宮遠替他引見。
南宮遠是“南宮世家”的最后一代,風流倜儻,文武雙全,玩的事更是樣樣精通,江南的名妓就算還有不認得南宮公子的,也不敢承認。
因為那實在丟人極了。
這種人花錢自然很多,南宮世家近年來卻已沒落,南宮遠花的銀子,十兩中至少有五兩是老伯“借”給他的。
律香川相信,他絕不愿失去老伯這么樣一個朋友。
恰巧他也是萬鵬王的朋友。
萬鵬王也和其他那些有錢的男人一樣,四十歲以后,興趣已不完全在女人身上,地位愈穩定,興趣就愈廣。
除了女人外,他還喜歡賭,喜歡馬,喜歡學學風雅,其中最花錢的當然還是最后一樣,要學風雅不但要舍得花錢,而且要懂得花錢。
恰巧南宮遠對這些都是專家。
所以萬鵬王也很需要他這么樣一個朋友。
馬車在楓林外停下。
一個人,負手站在楓林中,長身玉立,白衣如雪。
他身旁的樹下有一張幾,一面琴,一壺酒,一個青衣垂袖的童子,一匹神駿非凡的好馬。
遠看他雖然還是個少年,其實眼角早已有了皺紋。
他那種成熟而瀟灑的風采,本就不是任何年輕人學得像的。
律香川走下馬車,走了過去。他忽然發現南宮遠目光中帶著種沮喪之色,立刻停下了腳步。
南宮遠卻慢慢地走了過來,在他面前停下。
律香川忽然道:“他不肯?”
南宮遠輕輕嘆了一口氣,沉著聲道:“他拒絕見你。”
律香川道:“你沒提老伯?”
南宮遠道:“他說他和老伯素來沒有來往,也不想有什么來往。”
律香川道:“你不能要他改變主意?”
南宮遠道:“誰也不能要他改變主意。”律香川點頭沒再問,其實他早已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是多問。
萬鵬王若是個時常改變主意的人,今天他也許還是鏢局中的一個趟子手,只有在每月領餉的時候,才能帶著醉去找一次女人。
律香川面上沒有一點表情,心里面卻已打了個結。
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將這個結解開。
他只知道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因為失敗的后果太嚴重。
南宮遠忽又道:“每個月初一,是萬鵬王選購古董字畫的日子。”
律香川目中立刻露出一絲希望之色,道:“明天就是初一。”
南宮遠點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慢聲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綠鬢少年,忽已白頭,人生一夢,夢醒便休,終日碌碌,所為何由?”
律香川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譏諷之意,忽然自懷中取出了個很大的信封,道:“也許為的就是此物。”
南宮遠道:“這是什么?”
律香川道:“五千兩銀票,這是老伯對你的敬意。”
南宮遠看著他手里的信封,也笑了,笑容中的譏諷之意更濃,緩緩道:“我這種人還有什么值得尊敬?”
他忽然回身,到樹下,手撫琴弦。
琤琤一聲,琴聲響起。
南宮遠大聲而歌:“人生一夢,夢醒便休,終日碌碌,所為何由?”
消沉的歌,慘淡的琴,夕陽照著楓林,天地間忽然變得十分蕭索。
律香川靜靜地站著,他現在無論地位和成就都比南宮遠高得多,但在南宮遠面前,他總是覺得仿佛缺少了什么。
他缺少的是“過去”。
他擁有“現在”和“將來”,南宮遠卻擁有“過去”,只有“過去”是任何人都買不到的。
無論用多大的代價都買不到。
律香川想到過去那一段艱苦奮斗的歲月,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憤怒之意。
他走過去,將信封放下,凝注著南宮遠,一字字道:“我的夢永遠不會醒,因為我從沒有做過夢。”
南宮遠沒有抬頭,只是淡淡道:“但你也知道,每個人偶爾都該做做夢的,是不是?”
律香川知道。
他的毛病就是不做夢,所以他緊張,緊張得已漸覺疲勞。
可是他寧愿如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選的是比較復雜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