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風如刀,卷著破敗的紙屑,刮在江建國那張滿是凍瘡的臉上,生疼。
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了,或者說,是麻木了。
身體里最后一絲熱氣,似乎也隨著剛才那口混著雪水的稀粥消散殆盡。
他蜷縮在立交橋下,身上裹著的破棉被,像一塊骯臟的抹布,根本抵擋不住1980年這個冬天的嚴寒。
意識開始模糊,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幕幕畫面。
大兒子江衛國,那個他用半輩子積蓄供出去的大學生,風風光光地在國外定居,卻在電話里嫌惡地說:爸,您就別給我添亂了,我這兒壓力也大,您自己想辦法吧。
二女兒江紅梅,那個他從小捧在手心的嬌嬌女,嫁給了廠長的兒子,此刻正挽著丈夫的手,從不遠處的莫斯科餐廳走出來,身上的呢子大衣光鮮亮麗。
她看到了橋下的他,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反而像躲避瘟神一樣,拉著丈夫匆匆上了小汽車。
還有那個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江衛東,那個他賣掉祖宅也要送出國鍍金的寶貝疙瘩,回國后搖身一變成了體面的海歸,卻把他這個老父親趕出家門,嘴里罵著:老不死的,當初讓你賣房你就干脆點,害我少讀兩年書,你這點退休金還不夠我一頓飯錢!
就連那個他視如己出,甚至比親生女兒還要疼愛的養女林晚晚,也只是冷漠地送來這床破棉被,用憐憫又疏離的語氣說:爸,衛東他們也是為了你好,你住在這里,總比在家里礙眼強。
礙眼......
是了,他就是個礙眼的廢物。
辛苦一輩子,為兒女掏心掏肺,掏空了所有,最后卻落得個被活活凍死的下場。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悔恨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臟。
如果......
如果能重來一世,他絕不會再做那個任由吸血的慈父!
他要讓這些白眼狼、這些畜生,血債血償!
眼皮越來越重,刺骨的寒風仿佛變成了催命的鬼手。
江建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瞪著那輛消失在風雪中的小汽車,渾濁的眼球里,迸發出滔天的恨意......
爸!爸!你倒是說句話啊!
一陣急躁的催促聲,像錐子一樣扎進江建國的耳朵。
他猛地睜開雙眼!
沒有冰冷的立交橋,沒有刺骨的寒風。
映入眼簾的,是自家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屋。
墻上掛著偉人畫像,旁邊是1960年的掛歷,桌上擺著幾個缺了口的搪瓷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煤煙味和劣質煙草的味道。
他還活著
江建國有些發懵,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到的卻是一只寬厚有力、骨節分明的手掌,雖然布滿老繭,卻充滿了力量。
這......
這是他四十歲時的手!
爸!你發什么愣啊我跟你說正事呢!
那個不耐煩的聲音再次響起。
江建國循聲望去,心臟猛地一縮。
坐在他對面,一臉焦急和理所當然的,正是他二十歲模樣的小兒子,江衛東!
衛東......
江建國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厲害。
哎呀,你總算理我了!
江衛東臉上露出喜色,把手里的一個豁口碗往前推了推,急切地說道:爸,我是說,咱們家這套老宅子,位置雖然偏了點,但也是兩進的院子,賣了怎么也能湊個千把塊。我聯系好了,只要錢到位,我就能出國!您想啊,我出國留學回來,那就是華僑,是人上人!到時候,我把您和媽接到國外去享福,那多風光!
熟悉的話語,熟悉的場景!
江建國的瞳孔驟然收縮,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他想起來了!
這是1960年的夏天,正是小兒子江衛東鬧著要出國,逼他賣掉祖宅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