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4月1日
隨著夜幕的降臨,萬家燈火如同繁星一樣充斥著巴黎的夜空。巴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溫柔多情,無數的行人在塞納河兩岸以及這個城市的所有可供消遣的地方漫步徜徉,欣賞著帝國這顆舉世聞名無與倫比的光輝之城。
因為皇帝陛下推行的城市改造政策,巴黎開始進行了空前規模的建設,大量的街道被拓寬,并且經過精心的布局,在數年的努力之下,這座城市變得愈發美麗。
曾經的暴亂和政變已經成為了歷史,之前和俄國的戰爭也早已經結束,眼下巴黎的市民們正在享受著愜意的和平時光,因為經濟的興旺發達,市面上變得尤為繁榮,帝國最為輝煌的和平時代已經來臨了,
和往常一樣,城內各處都在舉辦著宴會,有錢有勢的家庭都在為帝國張燈結彩,炫耀自己的財富。而在城郊的克爾松公爵、德-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的宏偉府邸里面,情況也同樣如此。
公爵現在擔任帝國的財政大臣,手握著無比龐大的預算,同時也在維護著帝國的財政根基,經過他這兩年的努力,帝國已經從戰爭的財務泥潭當中走了出來,重新走向了經濟繁榮。而正因為有如此功績,于是公爵愈發得陛下的寵信,可謂權勢赫赫,人們都認為他是帝國皇帝之下最后權勢的人。
公爵夫人夏洛特一貫喜歡社交,家里時常舉辦宴會,而在公爵走上了權勢的頂峰之后,為了籠絡黨徒,這種宴會舉辦得更加頻繁,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舉辦一次。因為出席的人大多數都是名流顯貴,場面十分盛大,哪怕在巴黎也被認為是最為頂級的社交場合之一。
今天的公爵府邸已經張燈結彩,不停地有馬車進出,一大群衣著華貴的男男女女進入到了其中,神態或傲慢或謙恭,但是都帶著一絲期待——毫無疑問,如果能夠得到公爵的關照的話,就可以得到莫大的好處。
而就在這車水馬龍之間,一輛灰黑色的小型輕便馬車也夾雜在了其中,然而它并沒有按照正常流程來到前庭的大門等待通報,而是不引人注意地繞到了府邸的后門然后停了下來。
接著,一位穿著灰色裙子的女子從車廂當中走了出來,她的步履十分平穩而且有節奏,腳步聲很輕,在動靜之間顯現出了矯健的活力。不過,借助微亮的燈光,能夠在她的眼角處看到細微的皺紋,顯示她的年紀并不如動作看上去那么年輕。
她跟在仆人的后面慢慢地走著,神色平淡甚至有些肅穆,仿佛是在做什么大事一樣。
繞過了花園的走廊之后,她隨著仆人進入到了宅邸當中,雖然特意往人少的路上走,但是她仍舊不免同一些客人照面而過,然而她卻招呼也不打地直接走過,仿佛誰也沒看到一樣。
很快,她就走上了樓,然后來到了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的書房門口。
仆人小心地敲了敲門,然后在通報了來者之后就直接走了,然后門被來客推開了。
“艾格尼絲姨媽,晚上好!”正坐在書桌前的克爾松公爵夏爾-德-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熱情地站了起來,然后走上了前去,向來客伸開了手,“我很想念您……”
雖然今天晚上特雷維爾府上高朋滿座,有很多名流客人聚集,但是夏爾并不打算一直陪著他們。他并不喜歡身處在熱鬧的地方,更加對和一大群人說著無聊的客套話聊天興致缺缺,所以在傳統上,府邸內的社交宴會都是由公爵夫人來主持的,大臣閣下只是在最后階段的時候出席,和各位客人寒暄一下——當然,對客人來說,只要有這樣的結果就已經值得滿足了。
而艾格尼絲就不一樣了,這不僅是他的至親,而且還是從小照看著她長大的人,更加重要的是,在她回到法國之后,他們又重新變得親密無間。
然而,和興致沖沖的公爵不同,艾格尼絲卻伸出手來擋開了夏爾的手,然后背手過去關注了門,接著,她用冷靜到有些凌厲的視線看著夏爾。
“進去。”她冷冷地說,不自然地帶上了些命令的口吻
她這冷淡的態度,讓夏爾愣了一下,然后他只能苦笑,走回到了房間里面,坐到了自己的書桌后面,而艾格尼絲則走到了他的正前方,隔著書桌盯著自己的外甥。
兩個人在房間當中一時默默無。
“要不……您先座吧?”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夏爾感覺有些尷尬,于是對艾格尼絲說。
然而艾格尼絲卻不為所動,一直盯著他,仿佛是要從中看出什么東西一樣。
夏爾欲又止,最后只能長嘆一口氣。
“對不起……”
“呵,大臣閣下,您居然也會說對不起了!”艾格尼絲打斷了他的話。
“別這樣叫我……求您了。”夏爾更加尷尬了。
“是你自己以為自己飛黃騰達了不起了。”也許是夏爾的請求起了作用,艾格尼絲稍稍收斂了一些,語氣也變得正常了一點,不過仍舊帶著點譏刺。“現在人人都恭維你,恐怕你自己也迷了心竅吧。”
“對不起。”夏爾再度重復了一遍。“不過……我還是記得自己是誰的。”
“你記得嗎?”艾格尼絲反問,然后她又苦笑了起來,“是啊,你還記得,你當然記得了,你是埃德加的兒子,繼承了祖先和父親的血脈,也將他們的事業發揚光大……”
這辛辣的譏諷,讓夏爾愈發難受了,他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臉。
“艾格尼絲!”
他直呼其名,省略了任何別的稱呼,就像是稱呼普通的朋友一樣。
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只有在獨處的時候他才這么做。
這個稱呼也勾起了兩個人的回憶,那是一段有愧疚有驚慌,但是卻又也有刺激的日子。
被這么一喊,艾格尼絲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了起來。
“別這么叫我!”她大聲向夏爾呵斥。
如果不是夏爾為了兩個人私下的見面特意支開了守衛和仆人的話,恐怕就憑這聲呵斥都會惹人過來敲門了吧。而此時,樓下的大廳卻是一派歌舞升平,公爵夫人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們閑談,珠寶和勛章讓那里流光溢彩,沒人顧及得到樓上的小小風波。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我……現在很痛苦,你想象不到的痛苦。”艾格尼絲抿住了嘴唇,然后抬起頭來看著夏爾。“夏爾,告訴我,為什么你要將我置于這么痛苦的境地?為什么罪惡要從你父親一代一代地傳沿下來?我……我和愛麗絲做錯了什么,要得到你們這樣的懲罰?”
她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顯然是真正地在為之痛苦無比。
再配上灰黑色的裙子,簡直就像是穿了喪服的未亡人一樣。
她這么痛苦的樣子,自然引得夏爾也是一陣難受,他沒有想到,今天艾格尼絲居然會是以這樣的態度找到了自己,內疚不安。
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經很多次地在他面前飽受這種痛苦的折磨。
因為很顯然,她從夏爾這里得到的一切,固然緩解了孤獨,讓她品嘗到了這一生都未曾經歷過的歡樂,但是也在積累罪惡感,因為她這是在否定自己曾經奉為圭臬的一切,同樣也是在否定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
如果和那個人的兒子呆在了一起,那么為了姐姐去殺掉那個人又還有什么意義呢?自己的一生豈不是就成了笑話?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直糾纏著她,讓她痛苦不已。
她從夏爾這里得到的歡樂有多少,心里累積的罪惡感就有多少。
這種罪惡感所帶來的痛苦和自我毀滅欲,就像淤積的洪水一樣,終有一天,就要潰壩而出,吞沒一切。
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樣子,夏爾愈發難受了,他忍不住又重新站了起來,走到了艾格尼絲的旁邊,然后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就像他多次做過的那樣。
“艾格尼絲,別想那么多了,我們只是凡人而已,我們能盡量追求的也只有這一生的生活而已,對得起誰對不起誰,很重要嗎?況且,你已經做了那么多努力,再也不欠任何人的了。”他湊到了艾格尼絲的耳邊然后輕聲說,“別怕,你的身邊還有我,就算是到了地獄里面,我也會一直陪伴著你的,你已經受了那么多苦楚了,難道不應該享受生活了嗎?”
一邊說,他輕輕撫摸著艾格尼絲的鬢角,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撫平對方的情緒。
“都……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要……來用這種話來欺騙我嗎?”艾格尼絲凄然轉過頭來,十分痛苦地回答,“不,夏爾,我已經受夠了你的當了,我不想再上當了。而且……也沒有必要再去上當了,我們終究是要為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的。”
她的話越來越冰冷,讓夏爾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艾格尼絲。“怎么了……?”
“我們都罪孽深重,上帝是不會饒恕我們的,而我們只能想辦法去贖罪,不是嗎?”艾格尼絲突然冷冷一笑,“現在,是贖罪的時候了。”
“怎么……怎么贖罪?”夏爾心驚膽戰地問。
“你用你的生命贖罪,我用我最后的年華來贖罪。”艾格尼絲馬上回答。
“無論多么罪惡的血脈,我相信……只要從一開始就有愛來澆灌,終究是能夠變好的。”
“這……?”夏爾還是不明白。
不過,突然腦中的靈光一現,讓他明白了什么。
他視線微微往下移動,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胸腹,明明那里現在還沒有什么明顯的痕跡。
“艾格尼絲……不,不要……”他近乎于哀求地喊了出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懇求什么。
然而,艾格尼絲卻依舊不為所動,她抬頭看著夏爾,眼睛里近乎于是一片肅穆。“我要證明,自私自利終究會得到懲罰,無論是埃德加,還是你,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