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正好,容青殿比往常熱鬧許多,仆役們打掃著院子,竹林、池塘、假山都被仔細地清理過,有多嘴的小丫鬟,時而小聲議論幾句。
“君上對婉妃真是上心呢,前幾日從竹林里溜出來兩條蛇,也沒怎么著,君上就緊張得不得了,要我們打掃整個容青殿。相比之下華妃那里可就冷清多了,聽說那兒的野草都長了半人高了也沒人管。”
“別胡說,華妃是太后生前做主賜的姻緣,君上還未登基的時候就常伴左右,那么些年君上身邊也就她這一個侍妾,一夜夫妻百日恩,再怎樣君上也不會苛待她的。”
“可恩寵統共就那么多,君上難免厚此薄彼呀,這都好幾個月沒去韶華殿了吧。哎你們說,有沒有可能那兩條蛇就是華妃讓人放的?”
“不會吧……”
“誰說不會,為了爭皇后的位子,什么都有可能。”
“哎?君上要立后了嗎?”
“你這話說的,立后是早晚的事吧,只不過立誰還說不準。雖然我們蒙秦不像華晉那般愛給皇帝養上后宮佳麗三千,但君上也不可能就此不娶了吧,況且眼下兩個妃子都還沒有子嗣,將來是誰做皇后還真不一定呢。”
不遠處的偏殿中,謝青婉側靠著窗欞,聽到這些話,笑了笑說:“她們說的都不對,宇文心里早有了皇后人選了。”
謝青折也聽到了外面的嘰嘰喳喳,無奈搖頭:“小丫頭們愛嚼舌根,你別放在心上。”
謝青婉從窗外收回目光,開玩笑般地說:“要我講啊,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選不是我,不是華妃,也不是其他什么人,就是哥哥你。”
謝青折收拾行裝的動作微滯:“瞎說什么呢。”
一陣難捱的沉默。
“哥……”謝青婉神色復雜地看著他的背影,雙手無意識地攥緊裙裾,她想說她知道宇文勢近來每晚留宿在他那里,她想說他們三人究竟是誰錯付了誰,她想說哥我們還能再回頭嗎,但她最終什么也沒說,緩緩松開手指,撫平了衣裙上的褶皺。
謝青折收拾好了東西,對妹妹道:“我會盡快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謝青婉點頭:“我知道。”
“最近蒙秦王宮里不大太平,你盡量不要離開容青殿……”
“哥,上次那兩條蛇,是你放的吧。”謝青婉太了解自己哥哥的行事手段,她知道那兩條蛇不是用來嚇唬容青殿里的人的。
“是,那些人是沖著我們來的,我們現在根基不穩,抓不到他們的把柄,不如自己來個打草驚蛇,多提防著點,讓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宇文明白我的意思,他會護著你的。”
“哥,你真的要為他這么做嗎?”謝青婉問,“你算過會有怎樣的后果嗎?”
“我……算不出。”謝青折垂眸,“也許見到那個孩子,便會知道了吧。”
謝青折此番去找小夏淵,沒有等宇文勢來送他。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這一去一回,竟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此后十年,謝青折輔佐宇文勢開疆拓土,謀劃甌脫之戰,找尋侵吞華晉的切入口。
謝青婉眼見他殫精竭慮,眼見他在無止境的殺伐中越陷越深,就像是在飲鴆止渴,用無數個過錯來彌補當初對夏淵犯下的罪孽,她知道他們走錯了路。
他們逆了天命,就要付出代價。
為了不讓哥哥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謝青婉寫了封家書寄回臨祁,她以愧悔之心向家中叔伯求助,詢問他們解救之法。
自先祖謝滄海以來,臨祁便有“不得擅自涉世”的戒律,每一代入世的臨祁人都必須是鏡語選定之人,謝青折是這一代的入世者,而謝青婉那時跟去就已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給他們的懲罰,當初謝青折下山,他的叔伯萬萬沒想到,這個原本要去匡扶天命的子侄,竟會糊涂至此,犯下大錯。心痛之余,他們也曾想去制止,可天命之示瞬息萬變,后來就連鏡語也測算不出,猶豫再三,他們還是不敢貿然插手。
然而如今天下陷入危亂,后輩又苦苦哀求,謝慎和謝悵終究狠不下心撒手不管,只想著就下山這么一趟,規勸謝青折收手,接回這兄妹二人,便不再過問世事。
他們到底是想得太簡單了。
所謂塵世,從來就不是要來便能來、要走便能走的,惹了一身俗塵之人,又如何能孑然一身地離去呢?
果然,謝家一行五人進入蒙秦地界后暴露了行蹤,得知他們要來帶謝青折和謝青婉離開,宇文勢勃然大怒,將他們全部關入了大牢。
謝青折為此與他起了爭執:“宇文,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宇文勢冷笑:“他們一個個把我當做煞星,想盡各種辦法要帶你離開我,擅闖王宮襲擊侍衛,散播謠蠱惑人心,甚至還要給我下蟲毒,我為什么還要對他們以禮相待?沒殺了他們已經是看你的面子了。”
謝青折心中悲涼,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知道叔伯是想勸他回頭,但他真的回不去了,從他迫害了那個孩子開始,就沒有退路了。
他頹然道:“宇文,放了他們,我求你了,我不會走的,我也走不了了……”
宇文勢安撫地摸摸他的后頸,輕咬他的耳垂:“是的,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你絕對不能棄我而去,絕對不能。”
“哥,別去觸怒他了。”謝青婉跪坐在鏡前,長發未經梳理,零亂地披了滿身,“他不會放我走的,我是他留住你的鐐銬……”
“青婉,對不起。”
“錯的是我,我不該偷偷跟著你下山。”謝青婉的淚水跌碎在鏡面上,“哥,十年前我就后悔了,這塵世一點也不好玩,身在這里,什么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身不由己。”
“青婉……”
“所以我一定要離開,哥,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在這里出生。這塵世都瘋了,瘋到我一點也看不清自己和這孩子的命數。”
“孩子?”謝青折愣住了。
“是啊,孩子。”謝青婉輕撫尚且平坦的腹部,“十年前你回來時說,施與夏淵的那一劫,會讓宇文勢一生沒有子嗣,那這個孩子又為何會出現,還是他注定會死在我腹中?”
“這不可能……”謝青折臉色刷白。
“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你告訴我,你見到那個夏淵之后,究竟算出的是什么?”
謝青折抿唇,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那個鏡語。
他不能說,因為他算得出,卻勘不破。
縱然宇文勢不松口,謝青折也要用盡一切辦法讓妹妹離開。
他先去大牢見了叔伯一行人。
二伯謝慎和四叔謝悵各帶了一名弟子前來,還有已故大堂兄的兒子謝驚鴻也來了。小一輩中,謝驚鴻的天分最高,而且他從小就愛跟著謝青折,與他的感情很是親厚。總算宇文勢顧及情分,沒有為難他們,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否則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們。
謝青折心中內疚,跪在叔伯面前說:“青折多謝二伯和四叔舍命相救,但是青折不能走,自己種下的惡果,就要自己來嘗。只求二伯和四叔答應青折一個請求,帶走青婉,再也不要讓她為了這些俗事煩憂痛苦。”
謝驚鴻大為驚訝,他不懂,這個一向冷靜自持的小叔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小叔,你為什么不跟我們走?那個人他不是好人啊,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不明白嗎?”
謝青折笑看著他:“驚鴻說的是,只是身在其中,誰與誰不是在互相利用呢。”
宇文勢利用他來謀宏圖偉業,他又何嘗不是利用宇文勢來成全自己?
謝慎道:“隨你吧,青婉我們會想辦法帶走,但有件事我要問你,你去見過華晉那個孩子了,既然站在蒙秦這一邊,為何沒有徹底斬斷那孩子的命數?”
謝青折磕了個頭,只答了一句:“二伯,世事有因果。”
他走后,謝悵嘆了口氣:“這孩子入世太深,身不由己,好在也不算太糊涂,不知是否還有挽回的余地。”
那時正是準備重啟甌脫之戰的時候,宇文勢違背約定,把釋放謝慎謝悵之事向后延了幾日。他的本意是把謝青折的心栓得更牢點,卻不曾想給了朝中佞臣可乘之機。
謝家兄妹一個深得君心專寵,一個身居上卿之位,權傾朝野,加之宇文勢登基之時,謝青折為他出謀劃策,得罪了許多肱骨老臣,一些有心之人早就欲除之而后快,如今覷準時機,趁謝青折未及從甌脫歸來之時,在蒙秦翻騰了起來。
宇文勢察覺不對時,想要把人放走,但“臨祁人妖惑君王”的傳已經傳開,謝慎謝悵一行人剛出牢獄就糟了不明人士的追殺。
謝青婉被軟禁在容青殿,叔伯等人想帶她出來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沒想到的是,對她施以援手的竟然是華妃。
華妃一把火燒了自己的韶華殿,吸引了王宮侍衛們的注意,又故意大鬧容青殿,給謝青婉制造了逃脫的機會。
謝青婉問她:“我以為你很恨我,為什么要幫我?”
華妃道:“你們想要他放過你們,我想要你們放過他。外頭說臨祁人妖惑君王,這話其實不假,自你們來了,他就被蒙了眼,失了心。”
看著這個神色清淡的女人,謝青婉不禁動容:“他真是個瞎子。”竟看不見身邊最珍視自己的人,竟將一個女人最炙熱的情感,冷落成了深宮里的浮塵。
華妃緩緩關上兩人之間的宮門:“快走吧,我也是為了自己而已。”
有人心有執著,有人甘愿放手。
正是這一環環的執著與放手,造就了那一夜的悲劇。
謝慎和謝悵等人到底敵不過源源不斷的殺手,謝青婉想救他們,用鏡語向哥哥和宇文勢求援,但在被追殺的途中,過度使用的靈術令她體力透支,她只覺腹中一陣鈍痛,腿間有溫熱血液流下,霎時慘白了臉……
當謝青折趕到的時候,謝青婉已香消玉殞,那孩子終究逃不過一劫。
謝慎、謝悵和兩名弟子都被殺害,謝驚鴻拼著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心,給自己喂了毒血蟲,這種蟲毒性甚烈,凡被他抓傷咬傷的人,都身中劇毒而死,但蟲毒本身對宿主的侵蝕也是巨大的,謝青折發現他時,他體內的毒血已過了心脈。
……
“我用靈術把青婉封進了冰河里,不想讓任何骯臟的東西靠近她。當時我已經被仇恨沖昏了頭腦,根本聽不進宇文勢的辯解。
“當然,他也沒什么好辯解的,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扣下他們落人口實,若不是他縱容了那些人在朝中的殘余勢力,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那時候我才徹底清醒了。
“我明白我是真的錯了,因為我的一錯再錯,害死了我的至親。我明白無論我怎樣做,那些失去的都不會再回來了。我明白謝青折這個人,再不能存在于這個世上了。
“所以我把滾燙的金錐刺進了心口。我告訴他,遇見他是我這一生最后悔的事。”
那些他最無能為力的恨意,最后都留在了那具尸體里。
夏淵道:“可是你并沒有死。”
荊鴻笑了笑:“這只是一個小把戲,我也沒想到竟然能成功。當時眼見驚鴻救治無望,我在自己和他身上種了轉生蟲,金錐刺心之后,由于宇文勢沒有立時葬了我,轉生蟲將我的血換到了驚鴻體內,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聽完這些,夏淵的膝蓋已經被算盤磕得生痛,站起來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媳婦兒跪完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是時候做點什么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對門外高聲喊道:“蕭廉,把麻袋扛進來!”
蕭廉依照做,夏淵在荊鴻面前打開,指著謝青折的尸體說:“我要把這個燒了,燒給宇文勢那個瘋子看,連灰都不給他剩下。”
“我要把這個燒了,燒給宇文勢那個瘋子看,連灰都不給他剩下。”
“還請陛下三思。”蕭廉先前守在外面,并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什么,只是覺得夏淵這么做可能所有不妥,便諫道,“陛下,我們千辛萬苦把這人偷了回來,照蒙秦王對這人的重視,少說也可以跟他談談條件,他們的增援剛到,能牽制他一下也是好的。”
“我不想跟他談。”
“陛下,您這么做很可能會激怒蒙秦王。”
“激怒就激怒,此次望江之戰原本就是一場硬仗,還怕他不成?”
“陛下……”
“算了蕭廉,別勸他了。”荊鴻從旁插話,“陛下要做什么,就讓他去做吧。燒一具尸體而已,也該讓逝者安魂了。”
他語氣平淡,似乎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蕭廉無奈,伺候的君主這么任性,他也是無能為力了。
話分兩頭,宇文勢那邊剛剛對援軍做好部署,就聽說下城被破,更令他驚怒的是,謝青折的尸體竟然被夏淵盜走了。
他的確懷疑過夏淵孤身探營的目的,他猜測布防圖是他的首要目標,甚至還安排了一張假的布防圖在主帳,等著夏淵來偷。不過夏淵看都沒看一眼,他冒著性命危險到望江城里潛伏了好幾天,似乎只在糧草庫放了把小火,鑿漏了三艘戰船,玩了點蠱蟲的小把戲。
就在宇文勢重挫華晉軍銳氣,準備集結援軍對長汐城大舉進攻之時,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冷不防被夏淵一刀捅了后心。
望江下城的將領戰戰兢兢地回來復命,宇文勢聽到那句“賠了上卿折了家”的嘲諷,氣得當場震碎了那名將領的腦殼。
再見面時,便是王對王的局面。
夏淵帶著少年人的囂張:“聽聞蒙秦的上卿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朕把他帶回來一看,什么嘛,不過是具死而不僵的尸體罷了。守著一具尸體三年,再惜才也沒有這樣的,蒙秦王,你這不叫癡心一片,這叫得了失心瘋吧!”
宇文勢冷道:“說我瘋了,你這華晉的皇帝又比我好多少?丟下陣前萬軍不管,丟下黎民百姓不顧,處心積慮來我蒙秦大營,就為了把我這位上卿偷回家,又有哪里光彩了?”
夏淵不緊不慢地招招手,就見主船上緩緩放下了一葉扁舟。
那扁舟上躺的,正是神情安寧的謝青折。
宇文勢喝道:“你要做什么!”
夏淵在長弓上搭了一支火羽箭,拉開弓弦:“你猜?”
“住手!你不是要與我談條件嗎?”
“蒙秦王說笑了,穩贏的仗,朕為什么要跟你談?”
宇文勢立時變了臉色,即刻命人去追那艘小船,但對面船陣緊密,而且江上風大,不過瞬息,載著謝青折的小船就已向下游漂遠。
咻——
拜少時與夏浩比箭所賜,夏淵這一箭勢不可擋,火羽在空中拉成一道灼眼的線,釘在了小船中的油木上,不偏不倚。
剎那,火光圍住了謝青折,從那華美的袍角開始,一點一點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