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女官,近日京中關于您身世的傳……究竟是真是假?”有小吏終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還請您千萬別誤會,卑職絕非幸災樂禍,更沒有在您傷口上撒鹽的意思。”
似是唯恐裴桑枝心生芥蒂般,小吏忙不迭地躬身解釋,表示自己并無壞心。
裴桑枝聞,指節不著痕跡地收緊,心道終于有人來問了,也不枉她這些時日煞費苦心,日日扮出這副形容枯槁的模樣。
只是,這淚須得欲流不流啊得在眼眶里盈盈含著,畢竟,如若當真是稀里嘩啦地哭,臉上精心撲的粉怕是就要藏不住了。
于是,裴桑枝眼圈驀地一紅,平日清亮的眸子瞬間氤氳起一層薄淚。她似是不愿被小吏窺見這份脆弱,有損于她在女官署雷厲風行的威儀,倉促側首。
恰有一滴淚珠無聲滑落,正落在案頭紙頁上,悄然洇濕了兩個字跡。
小吏將裴桑枝的神態盡收眼底,心中當即斷定了七八分。
看來,流十有八九是真的。
若是他執意再問下去,那就是真的不知分寸、自討沒趣了。
“裴女官,您……”
小吏手足無措,抓耳撓腮地搜腸刮肚,想找出幾句得體的話,最終卻只擠出干巴巴的一句:“還請您……節哀順變。”
可不是得“節哀順變”……
生母亡故,兄長罹難,錦衣玉食的真千金身份被鳩占鵲巢十余年,更需喚那殺母仇人一聲“母親”……
這般遭遇,比風靡上京城的話本里為慘而慘、生硬堆砌的情節,還要曲折上三分。
真真是讓人瞧的挪不動道兒。
裴桑枝似才勉強抑住淚意,聲音帶著哽咽,低聲道:“我只是……只是恨我自己,連生母與兄長的面都未曾見過,如今即便知曉了身世,腦海中關于至親的模樣,也仍是空余一片茫然。”
“昔日我認賊為母時,也不知母親與兄長在九泉之下,該如何地捶胸頓足,怨我有眼無珠……”
“更何況……”
“我那兄長為何偏是這般福薄?他若能活到我歸宗之日,我于此世間,又何至于孤苦無依,形影相吊。”
“想來……兄長當年,大抵也是被繼夫人莊氏粉偽善面目所欺,才會與她母子相稱、共享天倫。”
“那時,母親是怨兄長未能看穿惡人,像個睜眼瞎?還是寧可他一無所知,也免得他年少氣盛,以身涉險,白白斷送了性命……”
一番引導恰到好處,裴桑枝用余光確認火候已到,見小吏完全跟著自己的思路面露若有所思之色,頓覺心滿意足,忙低頭掩面,發出壓抑的啜泣。
袖口之下,她的臉頰光潔干爽,沒有一絲一毫的淚痕,與那悲切的哭聲配合得天衣無縫。
霎時間,小吏的腦海里,只剩下“裴驚鶴”這個名字在反復盤旋。
裴驚鶴……
當年,那也是名動上京城的如蘭公子。
身為永寧侯府嫡長子,雖因蕭夫人與知客僧那樁舊案清譽有損,然珠玉難掩其華。他于醫道一途天賦卓絕,同輩中人望塵莫及,便連太醫院徐徐院判亦曾屢屢撫掌,贊不絕口。
而且,裴驚鶴每月還會固定在城北設攤義診,為那些家徒四壁的貧苦百姓診脈施藥。
便是榮國公那自胎中帶來的奇毒,群醫束手無策,也是裴驚鶴親自解掉的。
自那以后,他更得陛下與榮老夫人青睞,不僅簡在帝心,賞賜不斷,也成了榮國公府的座上賓。
絕對是個光風霽月、又前途光明的人。
除卻其母蕭夫人那樁眾口流傳的舊事外,周身幾乎尋不出半點瑕疵。
可誰曾想,便是這樣一個人,在淮南水患引發瘟疫,隨行救治之時,猝不及防地殞命于一場災民暴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