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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巨蠹為餌,收刀入掌

      沈卓一戰成名,整個上玥京的空氣里,都多了一絲名為“算盤珠子”的冰冷味道。

      以往,紫禁城里那些頂戴花翎的朱紫貴人們,在殿角廊下聚首,談的無非是后宮恩寵,皇親賞賜,亦或是哪家新納的小妾腰肢更軟。

      如今,他們的話題,卻總繞不開那個如彗星般崛起的年輕人。

      戶部左侍郎,沈卓。

      “聽說了么?沈閻王昨日又把工部的預算給駁了,三項大工程,一個銅板都沒批,只扔下四個字‘浮夸不實’。”

      “何止工部!兵部那份新軍的軍械采購單,硬生生被他砍了一半!說辭更狠,什么‘器械虛高,用料不符’,簡直是把兵部尚書的臉按在地上用算盤來回碾!”

      幾位高官壓低了聲音,語間既有幸災樂禍,又藏著一絲對那雷霆手段的深深忌憚。

      這個沈卓,不像個官。

      他像一把刀。

      一把不講情面,不理潛規則,只認賬本上冰冷數字的刀。

      而遞刀的人,是陛下。

      一時間,人人自危,都在暗中猜測,這把見了血的刀,下一個,會斬向何方。

      ……

      養心殿,暖閣。

      空氣里彌漫著御墨的淡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權力的冷冽。

      何歲放下朱筆,批完了最后一份關于北方蝗災的奏折。

      多虧了沈卓那堪稱外科手術般的精準財政調度,再配上寧白露“意外獻上”的新式軍糧雛形,治蝗之事勢如破竹,國庫的燃眉之急也得到了極大緩解。

      嘖,這幫廢物點心,一個蝗災都能讓他們束手無策。

      朕只是稍微動用了兩個“外掛”,就把他們愁得抓心撓肝的問題解決了,真是一點挑戰性都沒有。

      何歲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他對面,沈卓正襟危坐,身形筆挺如松。

      他身前的矮幾上,不再是戶部那些繁雜的賬目。

      而是一份封皮微微發黑,邊角磨損,仿佛能散發出海鹽咸腥與鐵銹氣息的陳舊卷宗。

      卷宗上,僅有四個字。

      鹽鐵專賣。

      “你看完了,有何想法?”

      何歲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水面的浮沫,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今天的天氣。

      沈卓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內的燭火都輕輕爆了一下。

      自從三天前從皇帝手中接過這份卷宗,他便將自己鎖在值房,不眠不休。

      此刻,他終于抬起頭。

      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燃燒著一團壓抑到極致的,名為憤怒的火焰。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了一份厚得驚人的奏疏,雙手呈上。

      “陛下,臣,有萬上書。”

      何歲接過奏疏,卻沒有急著打開,深邃的目光靜靜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在審視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器。

      “說。”

      “唯。”

      沈卓深吸一口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落入玉盤,清晰,且刺骨。

      “大玥鹽鐵之弊,非在皮肉,已然病入膏肓!”

      “官鹽專賣,本為國之血脈,如今卻淪為江南數個世家的私產!他們上勾結鹽運司,下豢養鹽梟打手,壟斷官鹽,倒賣私鹽,操縱鹽價!”

      “去年,我大玥官鹽稅收,計白銀一百二十萬兩。”

      “臣,經過核算,若無私鹽侵蝕,此項收入,至少應在八百萬兩之上!”

      “憑空蒸發的七百萬兩,盡入私囊!養肥了江南的財閥,喂飽了朝中的貪官,卻讓我北境的將士衣衫單薄,治河的民夫餓殍遍野!”

      他說到此處,情緒已然失控,聲音帶上了壓抑不住的顫抖,雙拳在袖中緊緊攥住。

      何歲翻開那份萬書,一目十行。

      奏疏中,沈卓不僅痛陳利弊,更是提出了數條足以讓整個王朝天翻地覆的改革之策。

      其一,廢鹽運司,另設鹽鐵總署,由朝廷垂直管轄,斷絕地方干預!

      其二,行“鹽引”之法,許天下商賈憑引販鹽,以商制商,打破世家壟斷!

      其三,重勘天下鹽井、鐵礦,凡有隱匿者,一經查實,主犯立斬,家產充公!

      每一條,都如同一把淬毒的手術刀,精準地刺向了那顆名為“江南世家”的巨大毒瘤。

      每一條,也都必然會掀起滔天巨浪。

      這哪里是改革?

      這是在掘江南所有門閥士族的祖墳!

      何歲看完了,緩緩合上奏疏。

      他的臉上,瞬間浮現出極為復雜的神情,贊賞、激動、掙扎……最終,一切都化為沉重的為難。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里,充滿了屬于帝王的無奈與疲憊。

      “沈卿,你的奏疏,字字泣血,句句誅心。朕……心甚慰。”

      他的話鋒,陡然一轉。

      “但是,不能用。”

      沈卓猛地抬頭,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

      “陛下……”

      何歲站起身,走到他身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低沉而苦澀。

      “你可知,江南鹽鐵背后,盤根錯節,牽著多少人?是當朝太尉的姻親,是吏部侍郎的宗族,是京城里上百名官員的錢袋子!”

      “你這封奏疏遞上去,朕的龍椅,明日就要晃三晃!”

      “動他們,無異于與半個朝堂為敵。如今國本未穩,北地鐵騎虎視眈眈,實在不宜再起內亂啊。”

      何歲將那份萬書,親手放回了沈卓的手中,臉上滿是“投鼠忌器,不敢輕動”的痛心。

      “此事……容后再議。你的這份心,朕領了。”

      他轉身走回御案,背對著沈卓,疲憊地揮了揮手。

      “退下吧。”

      沈卓手捧著自己嘔心瀝血寫就的奏疏,只覺得它重若千斤,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看著皇帝那略顯孤寂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明白陛下的難處。

      可正是因為明白,才更覺悲涼。

      一個帝王,想要為國興利除弊,竟要受到如此巨大的掣肘!

      最終,沈卓什么也沒說,只是躬身一拜,將所有的不甘與悲憤,都藏在了那深深的沉默里,默默退出了養心殿。

      殿門緩緩合上。

      何歲緩緩轉過身,看著殿門的方向,眼神瞬間由方才的無奈與疲憊,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與冰冷。

      好一柄國之利刃,可惜,剛則易折。

      用這把開山斧去干繡花的活兒,只會把布都給撕爛。

      沈卓這把刀,足夠鋒利,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期。

      但他,也太過剛直。

      這樣的刀,直接用來砍江南那塊盤根錯節的巨石,只會崩斷刀刃。

      必須,再給你配一把手術刀。

      一把能精準找到血管,切斷命脈的……手術刀。

      ……

      當晚,坤寧宮。

      寧白露見何歲回來時,眉宇間那絲化不開的愁緒,便知道他又遇到了煩心事。

      她沒有多問,只是安靜地為他奉上親手燉的燕窩。

      何歲只喝了兩口,便放下了湯匙,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再次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梓潼,朕今日,駁回了一份忠臣的萬書。”

      他將白日里與沈卓的對話,稍作修飾,用一種傾訴的口吻,說給了寧白露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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