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他思念的人,都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尸體,或許連尸骨都無人收斂,任由野狗啃噬,風雪掩埋。
而他自己,卻穿著仇敵賜予的衣袍,置身于這蠻荒苦寒之地,認賊作父,與豺狼為伍。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溢出,迅速被呼嘯的寒風撕碎、吞沒。
眼淚毫無征兆地涌出,滾燙的淚珠剛滑出眼眶,就被凍成了冰棱,掛在長長的睫毛上,模糊了視線。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彌漫開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沒有哭出聲來。
不能哭!
在這里,眼淚是軟弱,是取死之道!
他猛地抬手,用帶著厚厚皮手套的手背,粗暴地擦去臉上的冰碴,動作大得幾乎要擦破皮膚。
“駙馬爺,怎么了?”不遠處的老百夫長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策馬靠近幾步,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發現什么了嗎?還是凍著了?”
他的漠北語帶著濃重的口音。
孔志謙迅速低下頭,借著整理皮帽的動作掩飾住臉上的淚痕和失控的情緒,再抬頭時,臉上已恢復了平日那種與年齡不符的、近乎麻木的平靜,用略顯生硬但清晰的漠北語回答:
“沒什么,巴特爾師傅。風大,迷了眼睛。”
他的聲音在寒風中斷斷續續,卻努力保持著平穩。
老百夫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確實不像發現敵情的樣子,便嘟囔了一句:“這鬼天氣,是要小心點。跟緊了,我們再去前面那個坡地看看,教你怎么通過雪地上的痕跡判斷有沒有人馬經過。”
“是。”孔志謙低低應了一聲,催動馬匹,跟了上去。
他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百夫長的講解上,集中在辨認雪地上那些雜亂無章的印記上,集中在抵御這無孔不入的嚴寒上。
他必須忘記,必須麻木。
思念是奢侈品,是毒藥,會讓他變得脆弱,會讓他萬劫不復。
然而,那份刻骨的鄉愁,并未真正消失,它如同這雪原下的凍土,看似堅硬,內里卻蘊藏著無盡的寒意與死寂,并且,與那滔天的仇恨牢牢地凍結在了一起。
每一次對故鄉溫暖的回憶,都像是在他心頭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然后迅速被現實的冰雪凍結,變得更加堅硬,更加冰冷。
夜幕降臨,訓練結束。孔志謙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回到那頂屬于他的、華麗卻冰冷的駙馬帳。
帳內點著牛油燈,光線昏暗。
薩仁公主已經被嬤嬤帶去休息。他脫下沉重冰冷的皮袍,獨自坐在狼皮褥子上,望著跳動的燈焰,一動不動。
帳外,風聲依舊凄厲。
帳內,死寂無聲。
他緩緩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小塊從曲阜帶出來的、被火燒得焦黑、邊緣銳利的玉佩碎片。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念想。
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奇異地帶來一絲虛幻的慰藉。
他緊緊攥著它,指尖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從這冰冷的死物中,汲取一絲早已不存在的溫暖。
“慕容嫣……林臻……”他對著搖曳的燈焰,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再次念出這兩個名字。
只是這一次,那聲音里,除了滔天的恨意,還混雜了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如同這漠北寒冬一般無邊無際的悲涼。
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有梅香、有書聲、有溫暖的曲阜,只存在于他的記憶里,并且,永遠蒙上了一層血色的陰影。
而他今后的路,只剩下一條——在這冰天雪地中,活下去,變強,然后,帶著漠北的鐵騎,踏向南邊那個奪走他一切的世界。
鄉愁,不過是這條復仇之路上,必須忍受的、另一種形式的酷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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