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隱隱有震動傳來,腳下隆隆作響,似乎有什么巨物在地下移動。
嗡鳴聲中,桌子上的茶水蕩漾開層層疊疊的波紋。
不知從何時起,魔城中的魔物都藏匿了起來。
魔域天地似乎變得更暗,整座魔城上空盤踞著呼嘯的黑色氣流,如同颶風旋轉。門窗震顫,是魔城中藏著的封魔陣裂開了一條縫隙。
先前在門庭外候著的魔族侍奴踉蹌走進來,甫一踏入大殿便跌倒在地,躲在門后瑟瑟發抖。
似飽受驚嚇般開口,“不、不如請仙君先回……”
可他話未說完,就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只怔怔地望著前方。
殿內,明珠柔和的光線灑落在如絲綢般的墨色長發上,勾勒出如修羅般驚心動魄的五官。
太一不聿靜坐。
兩名仙侍站在他身后,面上沒有表情,空洞而美麗,眼珠呈暗紅色,似干涸的血液。
大殿里死一樣的寂靜。
太一不聿緩緩抬起眼簾,淺褐色的瞳仁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被覆上一層溫潤而冰冷的釉質。
目光落向遠處,漂亮的眼珠漸漸染上陰惻之色。
指尖在桌面上緩慢地叩了兩下,儼然已沒了耐心。
“你們魔君,這是怎么了?”
魔族侍奴聞終于回過神,諱莫如深地低下頭。
靜了片刻,太一不聿轉過頭,淺淺的琥珀瞳看過去。
對方眼神倏地渙散開,目光恍惚地望著虛空,夢囈般開口,“魔君曾有一寵姬。無盡海大陣破開那日……好像跑了……”
“于是你們魔君便為她瘋了?”
太一不聿掀唇,眸色深深看不出情緒,“廢物。”
不遠處,幾名未來得及逃開的魔族被洶涌的黑氣吞噬,慘叫戛然而止。
這樣毀天滅地的氣勢,說是上古魔神降世并不為過。
……可怎么會是他?
太一不聿面無表情。
幾縷滑落的額發微微遮住了眉眼,卻難掩他周身森然彌漫的鬼氣。
他緩慢思索權衡,若真是魔神轉世,那幫他一次倒也并無不可。
總好過看他就此半死不活,終日消失,反倒誤了自己的大事。
“那寵姬,是何模樣?”他淡淡開口。
跪地的魔族茫然搖頭,“不、不知……”
“有誰見過她?”
一片寂靜中,有魔從暗處踉蹌撲出。
他早已悄悄在暗處窺望那仙君多時,早被那副容顏懾去了心神,聽了這話急忙跑出來,湊到仙君眼前跪下。
顫聲恭恭敬敬地回答,“仙、仙君……奴見過!”
仙君聞低頭看過來,唇角的弧度似微笑。
隨即抬手。
魔侍癡癡的膝行過去。
面上的受寵若驚很快就變成了驚恐。
沒有料想到,看上去雋美如斯的仙君會直接搜魂。
屋內光澤暗淡許多,朦朧的光芒像是全都被吸走流淌在仙君周身。
恍若神明垂世。
曳地的暗影拉得愈發狹長幽長。
“咚”的一聲悶響。
被搜完魂的侍奴如廢銅爛鐵一般倒在地上,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太一不聿看過了搜魂,思緒從搜魂的景象中緩緩收,面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殿內一片寂靜,只余明珠微光流轉。
他靜立片刻,方才淡淡開口,
“平平無奇。”
魔君就為了這等姿色的寵姬淪落成這幅模樣……?
他微微側首,吩咐道,“取我的筆來。”
不過須臾,仙侍便恭敬地呈上一支竹筆。筆身溫潤,帶了些陳舊與毛邊,可見是時常被主人握在手中摩挲使用的。
他執筆垂眸,抬腕作畫。
最后一筆刺破指尖蘸了血,為畫中人點出眼瞳。
點睛生靈。
“去吧。”
……
仙域邊際,妖魔聚集,霧隱山之中有一片三不管的混沌集市。
此處妖魔穢氣與仙霧靈靄混雜,不時也有鬼氣森森,已經成了六界中最混亂也最喧囂的暗市。
今日,市集依舊妖魔聚集,濁氣彌漫。
一個攤販剛將幾只銹跡斑斑的籠子擺開堆在攤位上,低頭清點今日貨物。
籠中里裝的什么都有,囚著形形色色的生靈,低微的妖,殘魔,野鬼,精怪,甚至還有幾團辨不清形態的穢物。
忽然,一道陰影落下,將他面前的光線遮去大半。
攤販頭也不抬,只當是來了顧客,習慣性地問,“客官需要點什么?咱們這兒貨都新鮮,剛捉的,價也公道……”
對方沒有開口。
目光似乎落在角落一只籠子上。
籠中囚著一只瘦弱的妖,肩背單薄,纖瘦的蝴蝶骨幾乎要刺破衣衫。
她正抱著膝蓋蜷坐在籠子邊緣,似是察覺到他的注視,緩慢抬起頭望過來。
“這妖是?”
低啞悅耳的嗓音響起,透著一分難以忽視的壓迫感。
攤販循聲看去,忙殷勤推薦,“一只畫妖,不知從哪跑出來的,靈智不高,但模樣干凈。您若是想要就賤賣了……”
籠子里的人往邊緣靠近,小心挪過來,伸手抓住欄桿。
仰著頭,細小的淚珠順著睫毛滑下來,惶恐又期待地看著他。
無聲地央求他帶自己走。
很可憐。
他微微俯身,定定看了她片刻。時間很短,卻也足夠漫長。
“誰畫的?”他問。
姑娘皮膚白得剔透,一雙瞳仁漆黑澄澈。
眉眼、輪廓,他再熟悉不過。
一模一樣。
作畫之人應當是見過這張臉,卻沒有親眼見過她的神魂,所以只有一樣的皮囊,不見魂相。
有其形,無其神。
見雪再清楚不過,她的誕生,緣自于他。
也正是在看見這張臉的這一剎那,他終于看清了自己內心深處所思所想。
這些時日以來所有的反常,所有的動搖與不解,此刻都有了答案。
他必須找到她。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找到她。
見雪朝籠中怯生生的姑娘伸出手。
低啞的聲音盡可能放得溫和,“來。”
姑娘卻像是聽不懂一般,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
她不敢退,也不敢上前,過了好一會兒,才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生澀的笑。
怯怯地將手遞向他。
卻還未能觸及他的指尖,便散作一團墨氣,如一幅被水浸染的畫,暈開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