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偌大的人間城池,本該燈火通明的不夜盛世之景,此刻卻籠罩在詭異的氛圍中。
街上行人稀少,眼中都帶著戒備與猜忌,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敵意。城門口聚集著許多拖家帶口的逃難者,面色青灰,衣物外裸露的皮膚上顯出腐爛跡象,紅瘡斑斑,一身病氣。
這些人要么是被驅逐出城,要么便是因為在城中已無活路。
城東一座朱門大宅內,血色蔓延,凄厲的驚叫與癲狂的癡笑交纏。
一個渾身是血的家仆抱著收拾好的包裹從偏門處踉蹌地逃出來,剛要跑,卻猛地撞到一個人。
像撞到了一堵冰冷的墻。
家仆踉蹌兩步后退,跌坐在地,驚恐抬頭,看到一個逆光而立的高大黑影。
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大聲提醒,“快逃!別過去,那一家人瘋了!無惡不作,供了尊邪神,都中了邪!”
透過敞開的門縫,依稀能看到宅內血肉橫流,無數身影橫陳在地,還有人癲狂地跑來跑去。
天色晦暗,煙塵彌漫。
許多人都在逃難。
高大漆黑的人影逆著人潮,緩步前行,置身混亂的世間,卻如游園般閑適。
停在一處高樓,他抬手,放出瘟疫、嫉妒、憎恨。
人性本惡,欲念涌動,仇恨與殺戮在人群中蔓延開來,盛世化作煉獄。
撕扯與暴亂愈演愈烈,卻仍不夠壯觀。
對他來說,即便整座城池在瞬間覆滅,也不過是眼前多了一捧塵埃。
凡人的壽命短暫,不過幾十載春秋。野火再猛烈,也燒不盡野草,野草再焦枯,轉眼間又會冒出新芽。世間的輪回在他眼中不過是無盡的重復。
看著看著,男人忽然停下腳步,目光穿透喧囂與混亂,陷入沉思。
這是他第幾次在人間醒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無法再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了。
這具本該由他完全掌控的身軀變成了一具失控的傀儡,屢屢做出令他費解的舉動。
男人緩緩垂首,目光落在自己胸膛。
衣襟破碎,一道猙獰的裂痕自鎖骨中央筆直貫穿至下腹,被人生生用利器剖開。
傷口邊緣翻卷施了阻斷自愈的咒,沒有鮮血滲出,只有濃稠如墨的黑霧正源源不斷地從裂痕中涌出。
這是另一個自己在向他示威。
自從他將那個凡人送走之后,這種情況愈發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
他閉上眼。
再次睜開眼時,已不知身處何地。
他看到一個眉眼極干凈的小姑娘正蹲在不遠處,身邊是虎視眈眈的漆黑魔氣。
她即將被魔氣侵染。
魔神抬手,將那縷魔氣掐滅。
女孩似有所覺,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才死里逃生,沖他一笑,竟主動走近令六界聞風喪膽的魔。
他們并肩行至河畔,女孩彎腰采下一朵沾著夜露的白花遞給他。
魔神沒有驅逐女孩。
他本可以,卻只是垂著眼,任她繞著封印的石臺打轉,像一只誤闖禁地的白雀。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女孩蹲下身,歪著腦袋望他。
男人不開口。
她又自顧自地問,“你為什么動不了?”
魔神緩緩抬眸,混沌的視線逐漸清晰。才發現自己仍被鎮在一方玄黑石臺之上。
無數道粗如手臂的冰冷鎖鏈貫穿他的肩胛,手腕與腳踝,深深釘入石臺。古老符文在他身上蜿蜒游走,刻入骨血,烙下一圈圈灼燒的痕跡。
環環相扣,像是要將他永恒禁錮于此。
他為何在此?
魔神默許了女孩的靠近,且開口,嗓音低啞,“吾…被封印了。”
“什么是封印?”
“就是將吾囚禁于此,不得解脫的術法。”
女孩輕輕嘆息,盯著他身上的鎖鏈,眉間蹙起,像是能感同身受到他的痛楚。
“你真可憐。”女孩輕聲道,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但我還有事,不能在這里陪你。”
她轉頭望向遠處,似在察看天色。靜默片刻后,她又回過頭來,“我還要去山上,有人在等我。”
魔神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女孩猶豫了一下,又問,“你是不是不能離開這里?”
他這才抬頭環顧四周,發現此處竟是個不見天日的巨大洞窟。
魔神尚未理清自己為何被困于此,便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響起,像是太久沒有開口說過話,聲線都有些生澀遲緩,“不…能……”
“你想出去嗎?”女孩問。
魔神遲疑,喉間滾過一個“吾……”。
最終說出的只有,“我也不知。”
女孩想了想,轉身跑開。
魔神陷入短暫的沉默。
直到她又回來。
再回來時,懷里兜著從各處搜羅來的東西,河石、枯枝、敗葉,還有幾朵粉白相間的桃花。
她又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枝,放在他手邊,“山下開花了,外面是這樣的。”
她跪坐下來,把懷中的東西一字排開。
“這是河邊摸的石頭,滑溜溜,像月亮。這是山下桃林摘的花,我偷偷摘的。這幾根枝條是懸崖邊掰的,風特別大,但是可以點火……”
她絮絮叨叨,話有些多,不知疲倦。
真是聒噪。
掌中一涼,她將鵝卵石塞進他手里,慷慨地說,“你摸摸,是不是很滑。”
他微微蹙眉。
心想,或許不該救她。
應該放任她被魔氣吞噬。
可不知為何,他沒有動手。
仍舊垂眸聽著。
任由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一點一點填滿死寂了上千年的封印之地。
那些細碎的字句落在他耳里,像雪落進火,滋啦一聲化開,生出寥寥白煙,竟真在他識海中勾勒出粼粼波光的河面、隨風飄落的花影、懸崖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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