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上還漫著晨霧,唐玉箋就聽見山道上隱約傳來嘈雜的人聲。
太一不在,山洞里只有她一個人。
唐玉箋撥開藤蔓走出去,坐在樹枝上,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往下看,只見一眾村民們抬著什么東西,正沿著崎嶇的山路往這邊走來。
那東西用紅布蓋著,邊緣能看到兩只彎曲的牛角。
尾巴會動,還活著。
可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倒掛在樹干上的牛身下瀝出血滴。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昨夜那種不安的預感此刻化作現實,村民們殺了村里最后一頭耕牛,將它送到了山上。
這頭牛她認得,是第一日路過村莊時,太一不聿親手畫出來送給一個佝僂年邁的老人家,用來犁地的。
而這頭牛如今卻被殺了,送到了山洞處。
不止是牛,還有別的東西。
一擔擔東西看得出是山民們七拼八湊出來的,都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件,但明眼人一眼便知,這是他們搜羅了家中上下,把能拿出手的東西都拿來了。
唐玉箋已經不知該作何表情。
掏空家底也要送到山上來給兩個路過村子的人,這已經超越了所謂的熱情好客、淳樸友善,也絕不是擔心他們在山上沒得吃那么簡單。
那太一不聿去哪了?
唐玉箋想了一會兒,從樹上躍下,穿過樹林,果然在巖壁后的空地上看見了那輛熟悉的馬車。
車簾半卷,太一不聿正端坐在軟墊上執筆作畫。
手中的竹筆還是她前兩日閑來無事親手做的,用來替換了他原本用的樹枝。他極為喜愛,無論走到哪里,都隨身帶著。
唐玉箋掀開簾子踩著車轅上去,少年筆尖一頓,對她露出一個笑。
卻在觸及她的神色時微微怔住。
唐玉箋低頭一看,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竹筆,在他下意識尋回時按住他的手背,將筆輕輕壓在桌案上。
桌面上靈光流轉,新畫出來的牛栩栩如生,已經浮現出淡金色的輪廓,還差一筆就能成型。
太一不聿不明所以,“玉箋,怎么了?”
唐玉箋直接說,“不能這樣幫他們。”
“可玉箋不是說,我之前畫牛給老伯是行善,凡人需要耕牛春種嗎?”
“是我錯了。”這次她承認得干脆利落。
再也顧不上什么會不會打擊他行善的積極性。
都要亂套了,誰還顧得上那個。
太一不聿一愣,“為什么這樣說?”
唐玉箋說,“因為我剛明白自己錯在哪里。”
她教太一不聿知恩圖報,教他那些勸善的故事里,卻從未說過人心的貪婪。
唐玉箋抽回手,掀開車簾跳下馬車,帶著太一不聿躍到樹上。
從上而下,能看到那群抬牛上來的村民已經尋到山洞外。
看著眼前郁郁蔥蔥的景象,驚嘆不已。
這片山原來可沒有這樣茂密,都是峭壁巖石,哪像現在這樣草木蔥蘢,藤蔓纏繞。
眾人面面相覷,既不敢高聲呼喊,又舍不得就此離去,開始在周遭找人。
人是不可能被他們找到的,遍尋無果之后,終于將牛放了下來。
領頭的是個陌生臉龐的年輕男子。
他左右看看,壯著膽子往山洞走去,抬手像是要掀洞口的藤蔓。
唐玉箋抬手輕輕一彈,一道勁風倏地掠過男子面門。青年身形猛地一滯,踉蹌著后退幾步,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下。
遠遠傳來聲音,那人口中斷斷續續地說著,“仙長慈悲!這是我們全村的心意,求仙長保佑村落風調雨順……”
山風嗚咽,那群凡人見狀一個接一個跟著跪下來,又叩又拜,不敢抬頭,更不敢久留,像是對他們抱著些敬畏心,送了牛就匆匆下去了。
唐玉箋等人走遠了,從樹枝上跳下來,掀開紅布。
胃里頓時一陣翻涌。
這頭牛是由太一用血脈術法畫出來的,自然不會像尋常的牛那樣,被割開喉嚨就會死。
想來是村民們見它中了剖牛刀還不倒,驚恐之下又胡亂補了數十刀。
牛頸處刀痕縱橫交錯,皮肉翻卷的傷口深可見骨。
太一不聿無聲落在她身側,看她反應,抬手將紅布輕輕蓋回去。
修長手指凌空一彈,那具殘破的牛身化作齏粉,散在空氣里。
唐玉箋渾身冒起寒意。
看模樣,太一不聿也隱隱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只是還不甚明白。
她壓低聲音對他說,“你不覺得他們現在這種行為有點像什么嗎?”
太一不聿問,“像什么?”
唐玉箋回答,“像上供。”
太一不聿思索片刻,微微蹙眉。
他雖不通人間禮法,但細細回想這幾日在村落間走動時,那些村民看向他的眼神,讓他莫名熟悉。
虔誠中摻雜畏懼,敬畏里暗藏渴求,與進入宗祠的太一族人有些重合之處。
贈牛的那位老人自己都餓得皮包骨,怎么可能會把唯一的牛送上來。
如果連這頭牛都沒有了,他將沒有牛來耕地,老人家的日子會非常艱難。
這樣想來,確實像她所說的供奉。
他有些疑惑,“可你不是說過,要立廟,有人供奉也是好事一樁嗎?”
“是要立廟,”唐玉箋著急搖頭,“但不是這樣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