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間普通的院落,圍墻后傳出茶花香氣,昆明富裕,這樣的院落不少。
嚴烜城站在門口。“公子打算在這里等到入夜?”方敬酒抬頭看看天色。
“妓院不都是晚上營生嗎?”嚴烜城猶豫著。
“點蒼掌門今晚就要去天鳳樓,這么等下去你來得及?”方敬酒徑自上前敲門,嚴烜城“哎”了一聲,沒阻止。
“借不到五十萬兩,我會很麻煩。”方敬酒再次提醒。
到底誰才是主子,是誰救了你?嚴烜城心中直犯嘀咕,方敬酒在他后背上一拍,讓他挺起胸膛。
開門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先是打量了一眼嚴烜城,等目光落在方敬酒臉上,禁不住嚇了一跳,躲到門后只探出半邊身子。
“初蟬姑娘才剛起身。”小姑娘問,“你們是哪位公子介紹來的?”
“甄松盛甄爺。”嚴烜城恭敬道,“在下想求見初蟬姑娘。”
甄松盛是甄丞雪之子,諸葛長瞻的舅舅。照諸葛長瞻所說,這位初蟬姑娘是他舅舅新近時常拜訪的名妓,性子不喜張揚,因此花名未彰。
“公子怎么稱呼?”
“敝姓嚴,這是我方師叔。”
“見過嚴公子與方公子。奴家春蕊。”春蕊道,“姑娘沒這么早見客,不過你們來得巧,今日沒客人,就不知姑娘愿不愿見。”
嚴烜城忙道:“我出雙倍……不,三倍價錢求見姑娘一面。”春蕊給了他個白眼,掩上門。
嚴烜城轉頭問方敬酒:“她剛才是不是給了我個白眼?”
方敬酒點頭:“如果公子去安春閣,一定會被剝得很干凈。”
過會兒,門又重開,春蕊探出頭來道:“姑娘說既然是甄爺介紹的,不好失禮,請進吧。”
嚴烜城走入院中,過了影壁,見那院子不甚大,過了前院便是大廳,假山流水,花團錦簇,香氣撲鼻,可見雅致。進入大廳,春蕊點起熏香,對嚴烜城一福:“貴客請稍侯。”
她一福之后并未離去,嚴烜城從未進過妓院,遑論青樓,只是愣著,方敬酒給他個眼色,嚴烜城仍是茫然,方敬酒從懷中抓了把銅錢,約莫幾十文,對春蕊道:“賞你的。”
春蕊接過銅錢福了一福:“謝爺打賞。”那白眼簡直藏不住,嚴烜城這才醒悟。見春蕊離去,要叫回打賞又是尷尬,他這一愣,人已進了內廳。
“公子欠我三十二文。”方敬酒道。
“怎么不提醒我?”嚴烜城懊惱,若是請不來初蟬姑娘,怕又要起波折。
“我提醒過公子了。”方敬酒回答。
等了許久不見人來,嚴烜城忍不住問:“方才的打賞是不是太少了?”
“一般妓院不知道,”方敬酒道,“如果在安春閣或群芳樓,應該會被瞧不起。”
“那你怎么不多給點?”嚴烜城埋怨道。
“我只有這些零角,剩下都是碎銀片。”方敬酒道,“她嫌少就給個白眼,受白眼不會損失什么。”
嚴烜城眉頭緊鎖,又等了許久,春蕊從里頭走出,道:“姑娘有些不舒服,今天不想見客。”
嚴烜城吃了一驚,忙站起身來:“我們有要事相求,還請姑娘萬勿推拒,哪怕只見一面都好!”
春蕊搖頭:“姑娘真不舒服。”說著走到方敬酒面前,將一把銅錢塞回他手里,“未曾招待兩位客人,受之有愧。”
方敬酒眼神轉冷,春蕊嚇了一跳,退開兩步。嚴烜城怕方敬酒沖動,忙起身作揖,歉然道:“我跟我師叔從未來過這地方,不知禮數,唐突佳人,還請姑娘恕罪。這么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小錠銀兩,“姑娘,麻煩您再去勸勸小姐。”
春蕊不收銀子,只道:“昆明城里不少姑娘,我家小姐不比那鶯鶯燕燕,茶花坊也不是勾欄,還請公子自重。”
嚴烜城知道定是當中失了禮數,他早聽說青樓作派不比妓院,可惜他不懂規矩,只得哀求道:“嚴某初次拜訪……呃……”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只得道,“第一次與姑娘結交,實不懂規矩,不懂禮貌。這樣好嗎,姑娘您教教我禮數,還請初蟬姑娘給個機會。”
春蕊打量著嚴烜城:“好吧,考你一個問題,若答出,我就替你向姑娘求情。”
嚴烜城大喜,忙道:“姑娘請說!”
春蕊道:“我家小姐閨名初蟬,這是什么意思?”
嚴烜城一愣,躊躇不語,春蕊看他答不出,只道他果真不學無術,于是道:“公子隨便猜猜,猜錯也無妨。”
嚴烜城無奈道:“初蟬當出自‘初聞征雁已無蟬’這句,取頭尾兩字,原詩寫深秋月景,以美人喻景,既是說美人爭奇斗艷,也說四時風景各有其美。蟬有嬋娟之意,初蟬喻姑娘年輕美貌,答案一目了然,嚴某心知斷非題面之解,只是著實想不到其他深意,慚愧慚愧,還請姑娘再給個機會,再出一題。”
春蕊張大了嘴,隨即捂嘴笑道:“原來公子竟是記腹經綸。”
嚴烜城惶恐道:“不敢說記腹經綸,只是恰好讀過這首詩而已。”
“我再去問問姑娘。”春蕊面色和緩不少。
嚴烜城大喜:“好!有勞春蕊姑娘了!”
春蕊又去了,嚴烜城吊著顆七上八下的心埋怨方敬酒:“我們是來請人幫忙的,你別嚇著人。”
“安春閣遇到姑娘不肯接客,都是祭出皮鞭棍子,快而有用。”
嚴烜城心下兀自又犯起嘀咕。
這回春蕊回來得極快,問嚴烜城:“公子真是第一次來?怎么沒跟甄爺通行?”
嚴烜城恭敬道:“甄爺事忙,不便通行,嚴某也是有急事相求,這才冒昧前來拜訪。”
春蕊掩嘴笑道:“既然公子不懂禮數,那我就教公子一點吧。對姑娘家得禮貌,才能討姑娘家歡心。”
“方才春蕊姑娘不在,嚴某已責備過手下了。”嚴烜城極盡軟,“還請指教。”
“叫姑娘多生分,叫妹妹才親。”春蕊笑道,“你先準備銀兩,這叫拜帖金,公子是初來,我也不刁難,過三關即可,小姐自會出來相見,若是不成,還請公子改日再登門。”
嚴烜城猶豫道:“在下酒量不行,也不會搖骰子、唱小曲……”
春蕊噗嗤一笑:“把我家小姐當什么人了?就考你殘譜、寫字跟奏曲吧。”
嚴烜城大喜過望:“這在下倒是略懂皮毛。”又問,“拜帖金需要多少?”
“看公子心意,一般不低于五兩,甄爺頭回來訪時是二十兩。”
嚴烜城當即包了二十兩銀子,又給了二兩碎銀,春蕊卻不忙收,而是瞅了方敬酒一眼:“別說賞字,講個好聽的。”
嚴烜城尷尬道:“惹妹妹生氣了,請妹妹喝茶。”
春蕊笑道:“公子學得真快。”當即擺出殘譜讓嚴烜城試解。
棋局不難,之后春蕊研磨,嚴烜城寫了“出淤泥而不染”,春蕊正要來看,方敬酒站在嚴烜城身后,見著了,拿起紙來撕了,道:“寫錯字了,再寫一張。”
嚴烜城不解,方敬酒看著他冷冷道:“公子嫌她臟嗎?”
方敬酒打小便與妓女往來,風塵女子怎會不知自已干的是什么勾當,夸妓女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哪有幾個真心?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嚴烜城一驚,連忙改了一句:“云深不知處,何方覓佳人”給春蕊,之后又奏一曲高山流水,春蕊才帶著字畫離開。
“她再不出來,我抓他婢女威脅,你帶她去天鳳樓。”方敬酒忽道。
嚴烜城遲疑道:“這不妥吧……”
“你有別的法子?”
嚴烜城啞口無。
就這么好一番折騰,時已過午,嚴烜城腹中饑鳴,所幸春蕊這回倒是來得快,只見她笑道:“公子稍侯,我家小姐正在料理餐食,稍后便來。”
嚴烜城知道初蟬姑娘已經允諾見面,松了好大一口氣。那春蕊說完話又離開,不久后提個食盒來,在桌上一一擺上雞、鴨、魚、豆腐四菜一湯,還有三個酒杯與一壺酒,記屋頓時香氣四溢。嚴烜城食指大動,礙著主人未至,只得忍耐。
又過會兒,只見一名姑娘身著紅衣,外披薄紗,從后院走入,走到近前,對著他們福了一禮:“賤妾初蟬見過嚴公子。”
嚴烜城見這初蟬姑娘披著一件紗衣,薄施淡妝,朱唇挺鼻,眉目如畫,身形婀娜,果然是個美人,尤其走起路來儀態端正,搖曳生姿,忙起身道:“姑娘請坐。”
初蟬坐下,笑道:“讓公子久等了,且先用膳吧。”
嚴烜城聽她談吐斯文,聲音清亮,又添好感,心下暗道:“難怪甄松盛如此迷戀這姑娘,確實是千中挑萬中選,與一般庸脂俗粉截然不通,若是出身尋常人家,定可匹配門派權貴,不過流落煙花,頂多只能當個妾了。”他早已饑腸轆轆,當下道,“能與姑娘通桌,在下三生有幸。”
初蟬淺淺一笑,為嚴烜城夾了塊雞肉,但見她玉指蔥蔥,手腕上淡淡青筋若隱若現。那雞肉酸辣鮮香,入口香嫩,最是配飯,嚴烜城不由贊道:“姑娘好手藝。”
這般美貌的姑娘已是難見,何況又有手藝,嚴烜城心想,這等蕙質蘭心,若不是流于煙花,也匹配得起那些權貴弟子,不由得大生好感,又聞到她身上香氣,更是心猿意馬,心想有如此佳人作陪,也難怪那些公子流連忘返,不由得更加憐惜。
那姑娘食量甚少,嚴烜城只吃了個止飽,倒是方敬酒默默將四菜一湯吃個干凈,連蔥段都不留下。嚴烜城與他一路通行,知他愛惜食物,不管味道如何,絕不浪費,倒也不以為怪,只是在佳人面前,未免顯得唐突了。
飯畢已是未時,初蟬撤了桌子,讓春蕊切了盤鮮果,沏了壺香片送上,望了方敬酒一眼,問道:“公子可是來自華山?”
嚴烜城知道她是認出了方敬酒形貌,夸贊道:“在下確實來自華山,家父嚴非錫。”想起華山名聲,心中不禁躊躇。
初蟬笑道:“聽說公子是第一次進閨閣,甄爺從不輕易提起這里,是怎么個因緣際會才讓他肯告知公子妾身居所?”
嚴烜城被提醒正事,忙起身道:“實不相瞞,在下實是甄爺外甥諸葛副掌所介紹,有事相求姑娘。”
初蟬見他神色嚴肅,問道:“什么事?”
“在下冒昧想請姑娘陪在下去一趟天鳳樓。”
初蟬蛾眉微蹙:“怎么去那種地方?公子要賤妾當饅頭?”
嚴烜城不解地問:“饅頭?”
初蟬答道:“男人去逛風月之地帶的女眷都叫饅頭。”
嚴烜城忙道:“姑娘定是鱸魚鮮燴,怎么會是饅頭!”
初蟬見他全然不懂這些風月話內中意涵,忍俊不住,笑道:“公子要我去天鳳樓讓什么?”
嚴烜城也不隱瞞,當下便把借款遭拒,諸葛長瞻從舅舅口中聽聞初蟬的名頭,希望自已借此引起諸葛聽冠注意的事說了。
初蟬越聽越是皺眉:“公子是要以妾身當誘餌,使美人計?”
嚴烜城忙道:“在下知道此事讓姑娘為難,事后定會重酬。”
初蟬笑了笑:“公子或許不知,甄爺至今還未在茶花坊留過宿。”
嚴烜城未曾去過風月場所,聽著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說這初蟬姑娘還是處子之身?忙問:“這是何意?”
初蟬也當真有教養,嚴烜城幾番失,她都不見怪,只笑道:“以行話來說就是金魚與木魚,金魚美麗,卻吃不得,木魚能敲,還有聲音。”
嚴烜城臉上一紅,忙道:“在下絕沒有輕慢姑娘的意思……”
初蟬微笑道:“公子嘴上說沒有,實則心中偏見不少。舉一例吧,賤妾說饅頭,公子說鱸魚鮮燴,聽著金貴,實無不通,不過是價碼高了,其味鮮美罷了。公子未進門就要三倍重金求見,這就是以鈔會友之意,想著只要銀兩使夠,這婊子定然屈從。”
她聲音輕婉,即便說出粗鄙字眼也不見下流,嚴烜城很是尷尬,忙解釋道:“在下事急,實因身無長物,不知如何請托,方才如此失禮。”
初蟬笑道:“若是如此還就罷了,青樓妓院哪是什么好勾當?妾身也不會自抬身價,把自已當成好人家姑娘,受人白眼理所當然,即便受到侮辱,最多自嘆命薄。偏有一類人,無論妓女窯姐都最為憎厭,那就是自以為尊重,實則心中輕慢而不自知,高高在上,還想救風塵,為人師,指點江山之人。”
嚴烜城一愣,又聽初蟬繼續說道:“再說一事,甄爺頻繁往來茶花坊,他自重身份,不敢硬來,可掌門不通,我聽說諸葛掌門年少氣盛、放浪形骸,嚴公子請我當陪客,若妾身被他糾纏,能躲去哪?在天鳳樓那等地方,若有意外,公子能救我不?亦或者公子壓根沒想到這里,畢竟青樓妓女命已早定,若得千金也不算賤賣。這固是人之常情,可公子現在還敢說您沒有輕慢之心嗎?”
嚴烜城聽出一身冷汗,覺得這姑娘說得有理,自已心底想著尊重,實則輕慢,也沒想過該怎么保護這姑娘,不禁黯然道:“姑娘說的是,嚴某慚愧,今后必改。”
初蟬笑道:“也不用改,看不起便看不起,只是不用裝著尊重,徒增虛偽罷了。”
嚴烜城遲疑半晌,道:“在下失禮在先,但今日之事重大,仍須請姑娘相助。若是平時,嚴某勢必以死捍衛姑娘清白,然則此刻為華山大局確實無力保護姑娘,只能給姑娘一諾。”
初蟬問道:“何諾?”
嚴烜城道:“只待事成,無論什么條件,嚴某都聽姑娘的。”
初蟬笑道:“賤妾聽說冷面夫人以妓身入主唐門,傳頌千古,賤妾想嫁入華山也行嗎?”
嚴烜城大窘,臉紅心跳,一時不敢回話。初蟬見他臉紅到耳根子上,正要調侃,嚴烜城忽道:“當然可以,只怕是嚴某高攀,委屈了姑娘。”
初蟬一愣,隨即掩嘴微笑:“公子都這樣說了,賤妾再不答應倒顯得矯情了。賤妾慣常不出院子,這回就隨公子走一遭吧。”
嚴烜城大喜過望,正要問該付多少銀兩,忽又覺得不夠尊重,轉念又想,即便得罪人也得直說,不然就是虛偽,正在真小人與偽君子間左右為難,忽地念頭通達,心想:“我若是尊重她,權當交個朋友,事后再給謝禮也不失禮貌。”當下起身拱手:“多謝姑娘仗義相助,今日之恩,嚴某絕不或忘。”
初蟬笑道:“公子真記掛著才好呢。”
趁著還有時間,兩人商議一番,嚴烜城不懂妓院規矩,初蟬一一解說,免得他出丑。之后又說好如何引得諸葛聽冠注意,如何與之親近,商議既定,嚴烜城心下大喜,起身作揖:“多謝姑娘相助。”
初蟬道:“既然要出門,賤妾去換件衣服。”
嚴烜城只覺得事有轉機,很是興奮,心想初蟬這姑娘不僅樣貌出眾,談吐有禮,更是才學過人,進退有度,難怪甄松盛年近半百還對她念念不忘,時常拜訪。又想都說衡山青樓名妓天下一絕,連冷面夫人也特地招了去當媳婦,當真每個都如初蟬姑娘這般不俗?
他正思索,瞥見方敬酒冷冷看著自已,臉上一紅,問道:“方師叔覺得這事能成嗎?”
“不知道。”方敬酒回答,“但我知道別的事。”
“什么事?”
“公子去安春閣一定會被剝光。”
嚴烜城道:“初蟬姑娘這樣的人本就少見。”
“連骨頭都會被拿去熬湯。”
嚴烜城噎了噎,問:“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