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導師不用行禮。”楊衍照例免去古爾導師的跪拜禮,來到床邊,伸手按在古爾頭上,“愿父神賜與你康健與智慧。”
“感謝神子賜福。”古爾恭敬回話。
侍衛為楊衍搬來椅子,楊衍坐下。“這幾天沒什么重要的事,主要是流民的安置。雖然五大巴都被下令禁止圍獵流民,但其他四大巴都不會接受流民,流民想工作只能來奈布巴都。孔蕭認為流民營會是第二個羊糞堆,或者叫馬糞堆,流民們帶來不少馬匹,雖然大多是劣馬。
“關于安置流民,我聽取了幾個建議,薩爾泰主祭認為可以在巴都周圍建立新的部落,避免羊糞堆和巴都居民混居。”
古爾點點頭,問道:“你那個很聰明的朋友回來了?”
楊衍一愣,慍道:“導師派人監視我?”
“沒有。”古爾微微搖頭,“我已沒有任何權力,老邁的身軀只為了登上圣山的夢而活著,我只是關心神子。狄昂跟了我二十年,你知道他經常拜訪我。”
“是狄昂說的?”楊衍的怒氣頓時消散,“對不住,是我誤會了。”
“神子不用向任何人道歉。”古爾道,“我知道你跟娜蒂亞要成婚。這一年來,神子無論武功智慧都進展飛速,我想該是時候了。”
古爾從袖中取出一個小鐵盒,精致,小巧。
“離開祭司院時來不及帶走,后來狄昂收拾我的物品時,我吩咐他幫我取來了。”
楊衍接過小鐵盒,感覺里頭空空的,只裝著個小東西。
“之所以一直沒交給您,是因為奈布巴都還有許多事要處理,我在等恰當的時機。現在,我把它當作祝賀神子大婚的禮物。”古爾慈祥地說道,“但在打開前,我想囑咐神子一件事。”
“什么事?”
“這盒子里的東西非常隱密,而且重要,是我三十年的心血,我將它交托給神子,您只能一個人知道。”
楊衍聽他說得慎重,更是好奇,點頭道:“好。”說罷打開鐵盒,里頭是一張地圖與一把黑色鑰匙,匙柄如太陽,匙桿細長,布滿圓點或凹槽,跟長滿豆疤跟痘洼似的,匙齒更是復雜,一摸便知是由不蝕不銹的玄鐵打造。楊衍打開地圖,圖上是以奈布巴都為中心,指向東北方的山脈,他知道那座山脈,那是橫隔在昆侖宮與關外之間的雪山,地圖標示的位置就在山下,離英雄之路出口約莫四百里,幾乎要到瓦爾特巴都邊界了。
“這是什么?”楊衍問道。
“禮物必須親手打開才有意思。但那里非常遙遠……雖然我希望這禮物只有您一個人知道,但至少需要兩人同行才行。我建議神子帶一名護衛,必須武功高強,絕對忠心,而且口風嚴實,當然了,如果可以,最好還是帶一名您樂于與之分享的人。”
“不能現在就告訴我嗎?”
“這絕對會是您收到的最大的驚喜。”古爾微笑,嘴角不自然地一高一低,“如果現在知道,就不是驚喜了。”
楊衍笑道:“我不知道古爾導師還會給人驚喜。”說罷收起鐵盒,“往返一趟最快得六七天,正常速度則得半個月。”
“關于跟隨神子的人選,”古爾說道,“我建議狄昂,他比李景風合適。”
“為什么?”楊衍皺眉,“我不需要保護。”
“至少要兩個人才能拿到禮物,而且獨行于野,匹夫可刺,神子雖然神功大成,也要小心,狄昂絕對會誓死保護神子。至于李景風……他是叛徒的兒子,他的忠心還需要考驗。”
楊衍不滿道:“您說最好是我樂于與之分享的人,景風是我的朋友,我的喜悅更想與他分享。”
“神子離開,巴都會空虛,圣衛軍需要首領……”
楊衍聽出這是古爾的借口,當即道:“巴都已經穩定了,孔蕭可以處理事情,狄昂必須保護娜蒂亞。”他不滿道,“我會帶景風兄弟去,更快,而且自在些,不用十天就能來回。”
古爾薩司見他堅持,只得道:“全憑神子決定。”
楊衍心里悶悶的,起身道:“若沒其他事,我走了。”
“恭送神子。”
楊衍回到神思樓,找來李景風與明不詳,把古爾導師的禮物取出,說了來龍去脈。李景風好奇:“是什么禮物?”
“不知道。不過古爾這老頭還會給人驚喜。”楊衍把玩著鑰匙,他性子素來急躁,已是迫不及待,“景風,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明天?”李景風搖頭,“太趕了,我是圣衛軍總指,有很多事要處理。”
“你現在說話怎么跟那些主祭一樣無趣?你又不愛當官,那些事愛管不管。”
“我是不愛管,本就是你逼著我管,既然管了,就得負責。”
明不詳接過鑰匙察看,道:“這鑰匙非常精巧,幾乎無法仿制,古爾導師如此珍藏,一定是非常重要或珍貴的東西。”他頓了一會,道,“景風若不去,我跟楊兄弟去吧。”
“沒說不去。”李景風忙道,“緩個兩天,讓我把事情交代給哈克。”
“你好像很怕我跟明兄弟獨處,還在記恨?”楊衍道,“幾天前吃飯,你跟悶葫蘆似的,都是我在串話。”
明不詳道:“不用多想,景風只是不善于跟我來往。”
楊衍笑道:“還是明兄弟大度,不跟你計較。”
“他跟我計較?”李景風差點翻白眼,“算了,不說這事了。”
“給你兩天時間,三天后出發,估計十天就能回來。”楊衍見明不詳看著鑰匙沉思,問道,“怎么了?”
“沒事。”明不詳將鑰匙交還給楊衍,“路上小心。”
孔蕭本來要阻止神子出遠門,但聽說是古爾導師的禮物,便消停下來,楊衍試探孔蕭是否知道禮物是什么,孔蕭搖頭。倒是娜蒂亞,她聽說楊衍要帶李景風去看禮物,慍道:“為什么不帶我去?”
“帶你去干嘛,多個拖累?”楊衍不以為然,“反正等我回來,你就知道是什么了。”
三天后,孔蕭對外宣稱神子要祝禱祈福。深夜,楊衍與李景風各騎一匹好馬,摸黑離開奈布巴都。
※
“請問是明不詳先生嗎?”五天后的正午,明不詳在羊糞堆外遇見一名小祭,“我是隨侍古爾薩司的小祭,我叫孫赫烈。”小祭恭敬地彎腰行禮。
“你是漢人?”
“是的。”
五大巴都本就有不少漢人,不少人會在漢姓后取一個薩語名字。
“有什么事?”
“古爾導師聽說您回來了,想見您一面。”
“現在?”
“是的。”
明不詳點點頭:“走吧。”
明不詳曾在古爾薩司居住的大院住過幾天,他問孫赫烈:“你怎么知道來羊糞堆找我?”
“我向您住的客棧打聽過了。”孫赫烈回答。
明不詳點點頭,沒再多問。
不久后,兩人抵達大院,孫赫烈推開大門,示意明不詳入內:“請。”
“你不進來嗎?”
“古爾導師還吩咐我去辦別的事。”孫赫烈恭敬道,“要忙的事情還有很多。”
院里十分僻靜,沒有守衛,也沒有仆役,就跟這大院子里沒住人似的。明不詳穿過花園,大廳里沒人,他估計古爾在房間,上前敲門。
“古爾導師。”明不詳輕聲問道,“請問您找我嗎?”
“請進。”門里傳來蒼老的聲音。
明不詳推開門。古爾導師端正地坐在大床上,稀疏的白發披散在雙肩,下身蓋條薄被遮掩住細瘦的雙腿。他比幾個月前看起來更瘦了,臉色更白,一顆眼球略帶歪斜。
“參見導師。”明不詳左手撫心恭敬行禮,“愿薩神使神子能與導師并肩。”
“這祝福很有趣。”古爾薩司半邊嘴唇勾起,像在微笑,“祝福我能與神子并肩?”
“導師的智慧無須說,神子需要您的引導。”明不詳恭敬回答。
“我有什么理由不與神子并肩?除非是死亡。”
“神子時常感情用事,我希望他能永遠像現在這樣尊敬您。”
“原來如此。”古爾像是接受了明不詳的解釋,回道,“愿薩神給與你真誠的心。”
“多謝導師賜福。”明不詳起身。
“你可以找個地方坐。”古爾指著右側墻邊一張椅子,“就坐那里吧。”
明不詳恭敬坐下,腰背挺直,禮貌得像是別人家的孩子,開口問道:“導師找我什么事?”
“我一直沒向你道謝。那時候我不舒服,風癥,老人的疾病,死神刀鋒的前沿,你知道我們怎么稱呼發了風癥的人嗎?我們說,那是死神的刀已經架在脖子上,隨時會拖動。你看,我身體某些部分已經死了,就算沒死,也是茍延殘喘。”
“神子說導師的恢復比預期的好。”
“那只是跟普通人比較,而不是跟我自已,我知道我還剩多少口呼吸。”古爾道,“但我這一生很完美,薩神護佑,讓我能親手接引神子,這是莫大的恩賜。你相信薩神的恩賜嗎?”
“我相信。”
“但你似乎是個異教徒。”古爾道,“你躲藏得很隱密,狄昂跟我都很晚才知道你在神子身邊。你跟神子見面多久了?”
明不詳知道古爾薩司不會因這理由傷害自已,答道:“我是佛教徒,一年前就來到巴都與神子重聚。”
“一年了。”古爾點點頭,“你是個異教徒,為什么會相信神子是薩神的恩賜?”
“世間沒有偶然,都是必然,佛經中,我們稱之為因果,薩教教義中就是薩神的安排。我無法確定薩神與佛祖哪個是真信,但我認為冥冥中自有定。”
“冥冥中自有定?”古爾一愣,立刻會意,勾起半邊嘴角,“你想說的是所謂的注定與天意是累積無數人經過選擇后決定的結果,決定是因,天意是果。”
“是的。”明不詳贊嘆,“導師智慧非凡。”
“我也研究過異端,跟波圖一樣。”古爾笑道,“波圖偷看異端書籍我都知道,他以為瞞過了我。說起波圖,我很想念他。你知道嗎,其實我曾對波圖抱過很大期望,但我沒辦法勸服他成為一個掌握權力的人。但是你……孩子,你很優秀,非常善于說服人,只靠著幾天的相處,就說服波圖坐上了薩司的位置。”
“箭在弦上,波圖薩司不得不從權。”明不詳搖頭,“如果不是那樣的情況,波圖薩司不會傷害任何人。”
“但你把握住了當時的情況,說服了波圖。你一定記得,孟德死后,我就躺在那張塌陷的床里,聽著你勸波圖當上薩司。”
“我并沒有勸。”明不詳答,“只是分剖局勢。”
“我都聽見了。”古爾道,“我也聽狄昂說起你救出娜蒂亞的事。娜蒂亞為了救神子差點死去,幸好你又救了她一次。”
“薩神保佑,神子趕回得及時。”
“是的,薩神保佑,否則這巴都,還有九大家,會死更多更多人。”古爾忽問,“你知道娜蒂亞的重要性嗎?”
“波圖薩司曾經說過,娜蒂亞如果死去,會死很多人。”
“我相信你也看得出來。”古爾點頭,“孟德謀反,亞里恩宮謀反,你們討論的時候,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還有你的建議。對了,方才忘記問你,我的記性大不如前了,還沒問你為什么來了一年,卻一直等到叛亂發生后才進入祭司院?”
“導師知道我是異端。”明不詳道,“我擔心惹來麻煩。”
“為誰惹來麻煩?神子,還是你自已?”
“我自已。”明不詳坦承回答。
古爾薩司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你是真心幫助神子?”
“是的。”明不詳回答,“我想看著神子,直到最后。”
“你這么聰明的人,應該知道哪些話不該說,哪些話不用說。你應該很有主見,但你時常讓別人選擇,你為什么不給一個你覺得對神子而最好的判斷?”
“因為我不想為別人作選擇。”明不詳道,“決定會改變天意。”
“你想要什么?”古爾閉上眼睛,緩緩問道,“你跟李景風一樣,都不想要權勢財富名利,李景風要仁善與俠,但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明不詳默然不語,慢慢調勻呼吸。
“你還沒有回答我……”
“我想見佛,或者,看見薩神。”明不詳回答。
“見佛?”古爾薩司張開眼,一顆眼珠斜睨著明不詳,另一顆歪斜的眼珠慢慢挪動,直到在明不詳身上交會出一個焦點,那雙混濁的眼中彷佛又有了懾人的綠光。
“你能動搖神子的想法。”古爾道,“而你,很危險。”
“砰!”一只大手穿破磚墻,直轟明不詳腦門。明不詳扭頭,大手從腦袋左邊擦過,只消慢半個呼吸,他的頭就會被這一掌打碎。
是狄昂。
明不詳還未起身,又是一聲響,另一只大手穿過墻壁,兩只手向上一扼,閃電般扣住明不詳的喉嚨……
※
楊衍跟李景風趕了四天路,又找了一天才找著這處隱密的巨大山洞。說起來它并不隱密,就在山腳下,只是周圍荒無人跡,野草蔓蔓,沒人會找來。
“這山洞也太大了。”楊衍抬起頭,面前是個怕不有二十來丈高的山洞,距入口十五丈處有座巨大的銅鑄大門,銅銹斑駁,顯然已多年未有人打理。
“這不是天然生成的。”李景風撫摸著帶著斧鑿痕跡的洞壁,“有一部份是人工開鑿的。”
楊衍見李景風陷入沉思,問道:“你覺得他們為什么要挖這么大的洞?”
“不知道。”李景風搖頭。
“這門他娘的怎么推開?”楊衍將鑰匙插入銅門上的鎖孔,左轉右轉,接連聽著幾聲卡榫聲,好不容易才將整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又是喀喀喀好幾聲榫扣解開的聲音,確認鎖頭已開后,他抬起頭望著那兩扇大銅門。
“里頭要是鐵芯,至少幾千斤重。”他伸手推了推,發現果然是鐵鑄的。
李景風彎腰看了看大門下方,道:“門下似乎嵌有滾輪,兩人合力說不定能推開。”
“難怪說最少要兩個人才能拿到禮物,什么玩意這么慎重?”楊衍笑道,“是比誓火神卷更厲害的武功,還是藏著什么神兵利器?”
李景風笑道:“什么神兵利器要這么大的山洞藏?”
楊衍笑道:“該不會是薩教的什么天宮藏在里頭,還是古董寶物之類?”
“推開就知道了。”李景風雙手摁在門上,楊衍也摁了上去。
“景風,看你功夫了!一!二!三!”
兩人同時發力,這門不僅沉重,且年久少動,一時竟推它不動。楊衍罵道:“操,這么重!幸好沒帶賊娘皮來,得白走一趟!呃……景風,使勁!”
兩人同聲大喝,運起全身功力,直推得臉紅脖子粗,大門才晃了晃,隨即緩緩打開,原來滾輪下方有軌道,方便開門。
兩人靠在門上不住喘息,楊衍罵道:“寶物要是不好,我可得找古爾算帳!”
李景風道:“進去看看。”
兩人望向深處,眼前之物太過駭人,李景風不可置信,楊衍更是震驚得張大了嘴巴。
山洞比想象中還要深廣,靠著洞外陽光可以看清里頭是一臺臺巨大的攻城器械。高得不像樣的云梯、大得足以扔出千斤巨石的投石車、三倍大的三弓床弩、足以射出一整株大樹粗的巨大弩箭的絞盤,還有躺放在一角,尾端系著小指粗細鐵鏈的巨大弩箭,更深處還有一個個不知裝著什么的木桶,弄不清這里到底藏了多少東西。
楊衍早聽說過古爾薩司為攻下紅霞關作了幾十年的準備,孟德跟孔蕭都嘲笑過崆峒的固步自封讓古爾薩司有足夠時間準備突破三龍關的方案。這就是他的準備?完全是依照攻下紅霞關天險所需要的尺寸設計的。這些東西到底要花多少年和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打造出來?他又是怎么瞞過祭司院做出來的?
可以說,古爾這一生的心血都在這了,而他將這里所有的東西都交給了楊衍。
這真是最大的禮物!
楊衍很清楚這禮物有多重要,只覺熱血沸騰,想歡呼出聲,贊嘆這奇跡,贊嘆偉大的古爾薩司,他什么都為自已準備好了。
“這是用來攻打三龍關的攻城兵器!”李景風驚呼一聲,大步向前,語氣中滿是驚恐,“他竟然準備了這么多!”他轉頭看向楊衍,堅定道,“我們要毀了這些兵器!楊兄弟,我們找找這山洞里有什么能用的,把這些都毀了!”
他正待要走,一只鐵箍似的大手扣住了他的手臂,李景風不解回頭:“楊兄弟?”
“景……景風……”楊衍竟覺得口干舌燥,“不……不急……”
該死的古爾,該死的,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會發生什么,故意讓我帶景風來這!楊衍的心不住下沉。
李景風反手一搭,也抓住楊衍手臂,眼神中滿是擔憂和不解。“你答應過我的。”他連聲音都在發顫,“你說我們一起回去報仇。”
四目相對,千萬語,寂然無聲,只有扣著對方手臂的手越來越緊,像是一場大戰前的角力,更像是害怕一松手,從此便不再能同行的挽留。
資訊發書評·抽贈禮·天之下連載七周年慶祝活動進行中。詳情見微博@天之下官微。
\r\r\r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