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lversion='1.0'encoding='utf-8'standalone='no'>\rw3cdtdxhtml>\r\r\r\r<title></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22章燎若觀火</h3>
“今天古爾薩司問了我一個問題。”
密道里一片黑暗,楊衍眼睛不行,即便點了油燈,能看見的頂多只有一團模糊的火光,此外不是光霧就是黑暗。
“什么問題?”明不詳輕輕將兩人中間的油燈拉近自已半尺,火光映在他靜謐的臉龐上,有淡淡的光暈漾開。
“他問我什么是信仰。”楊衍沉思片刻,接著道,“我說那是對神堅定的信任,相信、交托、遵從。”
“這回答很接近教義,但古爾薩司應該不會問你對教義的理解。”
楊衍點頭,雖然跟古爾薩司相處時間不長,但他清楚這老頭喜歡聰明有智慧的人。古爾薩司務實,但偶爾也會跟師父玄虛一樣,說些不明所以的話,問自已奇奇怪怪的問題,不過比起師父嘴里縹緲不可知的天道,古爾薩司的道理細致許多,也更容易理解。
“所以我又換了個說法。”楊衍道,“師父以前說過,信奉是相信與奉獻,相信天道,將自已的一切奉獻,拋卻小我,親近天道。我照著這話改了改,我說,信仰是兩個字,信跟仰,相信跟仰望,因為相信神在,所以尊敬仰望,依著神的安排行事,這就是信仰。”
說出這話的當下,楊衍很是得意,他覺得這回答足夠聰明,但古爾薩司似乎沒有很驚喜。
“接著他又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什么問題?”明不詳似乎覺得這些問題很有趣。
“他問我,信跟仰,哪個先。”楊衍不解道,“古爾薩司問我,一個真信者是因為先相信薩神存在,才跪下仰望,希望薩神為他指引方向,還是先敬畏地仰望、找尋,而后才相信薩神是唯一真神,并接受他的指引。”
“這不是差不多嗎?兩種都有可能。”楊衍道,“你聽得懂吧?意思是,你先相信薩神……”
“我知道。”明不詳打斷楊衍說話,“先信的人,他相信薩神存在,但未必敬畏,先仰的人,則是先敬畏那未知的至上,然后才具體到相信薩神。”
有的人相信菩薩與神,卻壞事干盡,因為他們沒有敬畏,有些人則是受到因果報應之說、各種街聞巷議與故事影響,雖然敬畏冥冥中那股力量,卻不知道這力量屬于何方。
楊衍笑道:“我就知道明兄弟聰明,一聽就懂,要是景風兄弟,怕不得給繞進去。啊,我就這么說吧,是先相信世上有鬼,然后才撞鬼,還是怕鬼但沒見過鬼,等撞鬼后才相信世上有鬼。”
“這比喻會讓你遭受薩神的天譴。”
“父神不會跟我計較。”楊衍嘿嘿一笑,問道,“明兄弟,你覺得差別在哪?”
“先信者易疑,先仰者易變。”明不詳道,“先信者相信薩神,然而感受不到,于是起了疑,懷疑薩神是否不存在。先仰者相信世上有冥冥中的天意,那或許是來自于薩神,但最后你認為那力量叫因果,于是改變了自已的信仰。”
“有差別嗎?無論怎樣,結果都是真信者,而且這兩種都有可能。”
“你是這樣回答的?”
“我沒這么傻,這題目一聽就有問題,我可是聽師父講了好幾年經的。”楊衍道,“我想了很久,然后說,信跟仰無論先后都行,但真信者必然同時發生。遇到這種禪門公案似的問題,答得越模糊越好。”
“古爾薩司不滿意?”
“他就嗯了一聲,接著講解誓火神卷。”楊衍埋怨。他記得古爾薩司下午的表情,那張風干橘皮般的老臉跟往常一樣,既沒有欣喜,也沒有輕視,只是“嗯”的一聲,輕輕點頭,就像在表達“聽到了,知道了”那么隨意。
明不詳問:“古爾薩司為什么會問你這問題?”
“他說我不知道自已是神子。”楊衍道,“我說我知道自已就是神子,然后才講到信仰。”
楊衍相信自已是神子,但古爾薩司說他不信,或許他真的不信,因為他知道自已是因為這雙紅眼才被當成神子的。他要自已是神子,所以必須相信自已是神子,這一切都是父神的安排。他必須是,也一定是,因為是,所以信,所以他是先信后仰?這么說來,自已似乎不夠敬畏父神……
“所以這問題該怎么回答?”楊衍問。他倒不是想在古爾薩司面前表現,而是真想知道這些問題到底該怎么回答。
“你說得很對。”明不詳道,“真信者,信與仰必須同時發生。”
“那為什么古爾薩司好像不以為然似的?”楊衍不滿道,“就像我說錯了一樣。”
“‘說’得很對,但答錯了。”
楊衍嘴角抽搐,怎么一個個說話都這么玄乎?他問:“那該怎樣答才對?”
“我沒法回答。”明不詳緩緩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蓋住下眼皮,“因為我也只能用說的。”
※
現在楊衍終于能回答這個問題了,回答所有的問題。
為什么自已會在這?為什么自已能揮出這一刀?
經歷了這么多次絕境,自已早該死了。滅門那天,嚴非錫要殺自已,是姐姐為自已而死;船上遇劫那次,是景風跟明兄弟救了自已;武當毒酒那次,是師父保下自已,明兄弟救自已出牢籠;丹藥沒有毒死自已;撫州三爺救了自已;昆侖山上仍是景風跟明兄弟救了自已;王紅帶自已來到關外,又救了自已幾次;塔克、高樂奇、汪其樂都幫過自已;自已還喚來大雨,天也幫自已。
但這么多折磨與痛苦沒能打倒他,最后終于走到這里,終于揮出了這一刀。
為什么?為什么自已同時承受著苦難與幸運,為什么自已能練成誓火神卷,是因為自已相信自已能辦到?因為自已陰錯陽差吞下師父的仙丹,已經習慣了火毒折磨?
古爾薩司為什么說自已不知道自已是神子?
懂了,這一刻他全都懂了,像是一場大雨澆醒了他,腦海中從未如此清晰。
是父神的旨意,承受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已明白自已的責任。是為了報仇,也不僅是為了報仇,而是徹底焚燒掉九大家那該死的惡業,喚醒那群該死的盲玀。
是的,信與仰同時來到,這答案無以說。
感謝父神賜予自已的一切磨難,然后——
殺他娘的!
火焰從楊衍丹田中竄出,自然而然接受引導。這吞天的火焰不再是折磨他的苦痛,痛苦消失了,轉而成為他的力量。他能操控體內的火焰,他精神大振,全身上下的力量彷佛要噴發出來。
誓火神卷最后一關原來并不需要突破什么關竅,當修練已近功德圓滿,積蓄的火毒就會反復發作,只需在發作時將這股真力全力運出,就能導筋入脈,將之化為已用。但過去習練誓火神卷的人就算沒在半途被火毒折磨至死,最后關口火毒發作時,也沒人能抵抗這烈焰焚身之苦,進而將內力導入經脈,他們不是專心抵御火毒,就是痛得不能運功。
楊衍辦到了,除了先知騰格斯和哈金薩爾,只有他辦到了。
三橫三豎的刀光斬下時,只有最外圍的幾人沒被刀光籠罩,近處的十余人都被劈開,一時間斷肢殘臂人頭齊飛。
沒有功德圓滿的欣喜若狂,沒有絕地逢生的僥幸松懈,也沒有領悟大道后的平靜無波,有的只是憤怒。
憤怒,楊衍帶著憤怒揮刀!
勒夫身上已經有好幾道創口,但此刻的他熱血沸騰,所有疼痛都消失了,感動的淚水從眼眶中滑落。古爾薩司,偉大的引領者,他說過那是神子,能見證神子覺醒的一刻是薩神的垂青,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這種悸動,那是立刻身死也了無遺憾的悸動。
人世間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勒夫相信自已就是為了此刻而生,相信隨行的圣衛隊都是為了此刻而生,而只有自已幸運地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逃過刀光不是僥幸,而是厄運,楊衍落地,足尖一點,沖向錯愕的人們。他覺得自已又快又充滿力量,滿滿的,急需宣泄的力量。他出手快如閃電,連環三掌打在三人身上,又扣住一人面門。他沒有使盡全力,他還在掌握力量,只送出少許內力,將那人扔垃圾般隨手扔出,隨即奔向另一邊,刀光夾著掌風,轉眼又殺了四人。
令人意外的是,中掌之人并沒有死,他們軟倒在地,身子蜷曲,不住打滾哀嚎,口口聲聲喊熱,彷佛被扔到火堆里似的。誓火神卷內力中的火毒只需一點點就是常人無法忍受的焚身之痛,他們不住抽搐,疼痛無法止歇,不用多久,已有人拿起兵器抹向自已的脖子或插入腹部,用自盡來停止這難熬的疼痛。
痛嗎?你們就應該嘗嘗這種痛苦,楊衍想。老子痛了好幾年,你們連一刻鐘都忍不住?
他沖向達珂的旗幟,大吼:“讓開!”聲音激蕩,屋檐上的碎瓦紛紛落下。暮色已近尾聲,天就要黑了,他知道敵軍會挑燈夜戰,免得自已摸黑逃走,他必須在天黑前扭轉乾坤。達珂,他要盡快找到達珂,在天黑前打敗她!
勒夫腰、背、腿都在流血,他挺著槍,高舉著旗幟一瘸一拐地緊緊跟在神子身后。神子太快了,他身體有些吃不消,但無所謂,他知道自已將在這場大戰后名留青史。
高塔上高舉的旗幟重新整頓了隊伍,神子的一馬當先激發了士氣。西面雖然崩潰,北面雖被突破,東面的戰士尚存余勇,見了旗號,開始向神子方向會聚。
但楊衍不在乎那些,五十丈、四十丈,達珂的旗幟已在眼前,他沖得比保護他的護衛還快,像一股張狂的火焰在燃燒,倒在他身后的人不是身首分離,就是痛苦地滿地打滾,最后也是死,但死得痛苦萬分。
三十丈、二十丈……“達珂!”楊衍怒吼著。
前方已清出一條路,達珂騎在馬上,銳利的眼神,刺耳的鈴鐺聲,嘴角有血,蒼白臉上有著跟李景風一樣的潮紅,策馬向楊衍奔來。馬匹撞向楊衍,達珂高舉著手臂,沾滿碎肉的彎刀映著楊衍身后的夕陽。
躲不掉,擋不住,楊衍沒有李景風的閃避能力,更沒有能回應達珂快刀的刀法,但他迎面而上,在達珂刀光落下前,左掌拍向馬匹。
“砰!”
近千斤的馬被這一掌震得滑退三尺,達珂刀光落空。這馬竟沒死,長嘶一聲人立起來,發瘋似的狂舞亂跳,兜圈狂奔。它若立即倒斃,達珂早已翻身下馬,但這畜生胡亂蹦跳,活力十足,顛得她失去平衡。達珂馬術精良自不待,此時卻也收止不住,當機立斷斬下馬頭,飛身下馬。
達珂落地之前,楊衍的野火已經揮出。這刀雖然沒有達珂刀快,但已搶到先機,達珂還未還擊,就感覺一股熱流朝她涌來。
是火嗎?他的刀上有火?
沒有晃神的工夫,達珂翻滾避開,刀在地上劈出一道深痕,入地足有一寸,長達兩尺。刀勢沒有受阻,楊衍掄刀再劈,達珂向前一撲,一回身,刀勢又來。楊衍的刀不快,沒有花哨,但威力萬鈞,若像應付那討厭的跳蚤一樣用刀格架,立刻就會被吞沒。
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完全不給達珂起身的機會。眼看薩司受困,周圍的薩司親衛一如既往搶上要為達珂爭取喘息空間。
兩匹馬自左右同時沖向楊衍,長槍搠來,一人揮刀砍向楊衍。達珂的親衛時常隨薩司沖鋒,死傷甚重,數量也多,遠不如古爾薩司的親衛武功高強,但能被選為薩司親衛也絕非庸手。
楊衍扭身避開身后那刀,一腳將人踹飛三丈有余,野火蕩開兩柄長槍。這兩把長槍槍桿均是鋼制,竟被劈彎,兩名親衛吃力太重,身子一歪,幸好騎術精良,才沒摔下馬來。楊衍在兩人馬上各拍一掌,馬匹猛然揚起前足,兩名親衛終究還是摔下馬來了。
達珂得了空,正要逼近楊衍,兩匹馬發足亂奔,兜著圈子亂跑,擋住去路,不住鳴叫嘶吼,顯然受了極大痛苦。達珂斬下一馬前蹄,另一匹馬卻打橫撞來,卻是楊衍連人帶馬撞了上來。此時距離極近,之前大戰已讓達珂消耗了大量體力,又被李景風所傷,閃避不及,被這千斤巨物撞上。她武功只講求迅捷,所學內功也只注重持久,護身弱,被這一撞,登時喉頭一甜。但她夠瘋狂,向后幾個打滾,立即起身,正要找尋楊衍,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達珂猛地抬頭,楊衍早已高高躍起。
“站穩了!”楊衍揮刀劈下,刀勢猛惡,宛如一張火網兜頭蓋面而來。達珂但凡舉刀相迎,無論刀多快,只要碰上這刀網,必定被壓下,這是力量對速度的壓制。
但她還是看到了破綻,一個不足兩尺見方的破綻。
達珂沒有動,刀光從身旁掠過,達珂感覺身周熱浪流竄,身子忽冷忽熱。
那是火焰從身邊掠過的感覺。
腳下三橫三豎,整齊劃在身周五尺,右邊一道,左邊兩道,身前兩道,身后一道,除卻她站立的位置,每條劃痕間隔一尺,像是用尺量過般的精確。
她沒有動是因為看出那不是破綻,她根本無法還手。但凡她想還手,手一舉起,立刻就會被一刀削斷,這是楊衍留給她的活路。
但她不會這么輕易臣服,刀光落下,她立刻就要揮刀。
仁慈等同于軟弱,戰士不該擁有。她抬手的同時,楊衍一把揪住皮甲,將她精壯的身子高高舉起。
“從現在起,你是我的麾下,我的臣仆!”楊衍怒喝,“對你的神子參拜!”
楊衍手掌上傳來如火一般的熾熱,達珂感覺胸口與臉頰就要被灼傷。
“誓火神卷?”達珂的眼中沒有害怕恐懼,只有狂喜。
“沒我的允許,不許對我發問!”楊衍猛地將達珂向下一砸。達珂雙腳落地,一股大力將她壓下,雙膝支撐不住,猛地一彎,跪倒在楊衍身前,力道之大,逼得她必須用雙刀支撐住身子才沒趴倒在地。
“現在,宣誓效忠!”楊衍把手收回,野火插在身前。他雙手交疊摁在刀柄上,一雙火紅的冷眼俯瞰著達珂,披風飄起,颯颯作響。
達珂衛隊原本要上前救援,只因戰局變化太快,一時近不得身。對阿突列人而,死神達珂是寧死不跪的,此時見達珂跪倒在楊衍身前,戰士們都是一愣,又見楊衍站在達珂面前,一個個不敢靠近。
“你真是神子?”達珂看著楊衍,又是欣喜,又是不可置信,唯獨沒有害怕或擔憂。
無論什么人,至少此時都該感到惶恐,但達珂沒有,彷佛她對神子揮的每一刀都是神子給她的試煉,如此心安理得。她的信仰堅定,堅信自已遵循教義所做的一切都是薩神的安排。
“對我效忠!”楊衍沉聲一喝,“不要浪費時間!”
達珂左手撫心,恭敬地低下頭來:“達珂愿追隨神子,忠心不二!”
“現在,為我殺敵!”楊衍的聲音冷靜中壓抑著憤怒。
達珂猛地出刀,刀光從楊衍肩膀旁劃過,將兩名自身后靠近楊衍,穿著奈布巴都服裝的戰士斬倒。
“停下!通通停手!”達珂高舉雙手,周圍的阿突列戰士紛紛罷手。
“請告訴我現在的情況。”達珂詢問楊衍。
“盲信者冒充我的隊伍,手臂上系著黃色布條,也可能沒有。”
“把神子的隊伍聚集起來,別礙事,剩下的交給阿突列巴都!”達珂哈哈大笑,笑聲依然張狂,興奮地漲紅著臉,傷勢和失血對她來說都不是事,“只給他們一刻鐘,我不會去分辨誰是自已人!”
達珂大跨步來到勒夫面前,這名壯漢渾身是血,肩膀、大腿、腰腹與背后都是傷口。
“你是勇士!”達珂道,“現在把旗幟交給我!”她從勒夫手中接過旗幟,哈哈大笑,“他們以為追趕的是神子,結果遇到的是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