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確定。”御醫恭敬回答,“一般人三天內沒有醒來就很難有轉機,但薩司功力深厚,而且波圖主祭的急救很恰當,或許可以多支撐幾天。”
“醒來后就好了嗎?”
“確實有這樣的神跡。”御醫回答得很謹慎。
操,這大夫講話有夠繞!楊衍壓下罵人的沖動,沉聲道:“講清楚點,我赦你無罪,但你要再這么躲躲閃閃,使我懷抱不該有的期望或犯下錯誤,你會接受最嚴厲的懲罰,會在死后墜入冰獄!”
御醫身子一顫,忙道:“最多五天,五天內沒醒來,古爾薩司就會在昏迷中餓死,就算醒來了也可能落下殘疾,武功無法恢復,腦力也可能受損,最嚴重會成為癡呆。”
彭老丐那樣的老人?楊衍吃了一驚,忙問:“有醫治的辦法嗎?”
“火罐放血疏通經脈,針灸刺激經絡,藥方調補,能恢復多少不知道。風癥的狀況很難說,也有人輕微中風,不久就恢復如常的,只能盡力。”
那是輕微,古爾薩司的情況怎樣都算不上輕微。楊衍看著御醫,問道:“你是個能保持靜默的御醫嗎?”
“能……”楊衍聽到他牙關在打顫。
波圖拍拍御醫的肩膀,溫聲道:“你知道自已遇上什么事,必爾,薩神的光會賜予你勇氣,你將與神子共患難。”
“是。”必爾聽了波圖的安慰心下稍安,楊衍則聽出了波圖的暗示。
“父神的光會榮耀追隨他的人。”楊衍將手放在必爾頭上,虔誠說道,“必爾,不要害怕,父神賜予你勇氣。你沒有危險,沒有困難,只需要保守秘密。你會平安,你的靈魂會隨我一起謁見父神,那時我將在他面前介紹你。”
“是!”必爾提起勇氣,左手撫心虔誠立誓,“薩神在上,必爾會保持靜默,如有違背,與子孫同下冰獄受無窮之苦!”
“古爾薩司還需要你照顧。”楊衍拍著他肩膀溫聲囑咐,“在這里候著。波圖,我有話跟你說。”
“是。”波圖跟在楊衍身后走入圣司殿。
古爾薩司孤伶伶地躺在神子寶座前,雙手交疊在小腹上,雙足筆直,雙目緊閉,除了滿頭滿身的針和頸后火罐造成的瘀青,就像個正在沉睡的慈祥老人……
不,他看起來更像尸體,楊衍想著。什么沉睡的老人只是自我安慰,那些針跟腦后可怖的淤血,還有因放血殘留在地毯上的血跡,怎么看都更像個死人……除了慈祥,沒了那對瘆人的綠眼珠,他看起來確實是個慈祥老人。
想到這里,楊衍心底竟涌起一股同情。“為什么不把古爾薩司搬到床上?”他問。
“任何移動都可能造成更大的危害。”波圖回答,“御醫建議晚點再移動薩司。”
“今晚可以嗎?”楊衍說道,“我要把古爾薩司送出祭司院。”
波圖詫異問道:“神子要送薩司去哪?”
“蟲聲的通道。”楊衍把自已的計劃說明,波圖沉思許久,道:“雖然危險,卻是好辦法,讓御醫頻繁進出神思樓確實會引起懷疑。”
忽地有人敲門,楊衍皺眉喊:“進來!”
一名古爾薩司的護衛走入,道:“孟德和孔蕭兩位主祭來了,被狄昂攔在矩廳外。”
“古爾薩司不在,他們來圣司殿做什么?”
“他們好像正在找神子,所以想來圣司殿看看,被狄昂攔下,狄昂又不肯說為什么要攔著他們。”
楊衍心下一驚,道:“我知道了。”
“他們應該找遍神思樓也沒見到神子才會來這。”波圖道,“神子,除非有好理由,否則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見他們,這會讓他們更起疑。”
“我來處理。波圖,你等沒人注意時離開,我們要盡力維持奈布巴都的‘尋常日子’。”
楊衍來到矩廳,狄昂仍立在路口,孟德與孔蕭正在廊道上等待。
“你們找我?”楊衍問道,“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
“愿薩神引領我們。”孟德左手撫心恭敬說道,“我們到神思樓向神子問安,沒見到神子,也沒見到娜蒂亞。”他看見楊衍用古怪的斗篷遮掩身上的圣子袍,問道,“神子為什么穿成這樣?”
楊衍答道:“我在神思樓悶太久,想曬曬太陽,所以讓娜蒂亞陪我隨意走走。”
“神子,白天祭司院人很多。”
“所以我才穿了這件斗篷,你覺得不合適?”
“我不是這意思,只是不知道狄昂為什么守在這。”孟德表示疑問,“古爾薩司已經離開了。”
“古爾薩司不在,圣司殿就可以隨便進去?”
孟德保持著恭敬:“我是因為不解才向神子發問。早上有人看到御醫來圣司殿,到現在都沒離開,我擔心神子身體……”
“我沒事……”楊衍頓了一下,如果讓孟德感到懷疑,他很可能會進入圣司殿察看,古爾薩司還不能移動,該死……有什么理由可以名正順地封鎖圣司殿,又或者讓孟德不起疑?
他需要一個天衣無縫的謊……但他絞盡腦汁,只覺得掛一漏萬,難以自圓其說。
“神子早上面見古爾薩司時發病了。”
楊衍一愣,轉頭望去,是娜蒂亞。只見她走到楊衍身邊,接著道:“他想勸古爾薩司不要殺達珂,沒想到意外發病,因為這次比較嚴重,古爾薩司擔心神子,就招來御醫,御醫說這可能是神功即將大成的前兆。等神子恢復后,古爾薩司就離開了,神子很開心,找我去散步,是我要神子下令讓狄昂守在這的。”
“為什么要讓狄昂守在這?”孟德追問。
“孟德主祭,你管得著神子的舉動?”娜蒂亞皺起眉頭。
“沒,神子無須向誰解釋……”
“我嫌煩,很煩啊!”娜蒂亞柳眉倒豎,怒道,“神子只是想跟我兩個人在陽光下散步,這么簡單的事,我們已經有幾個月辦不到了!我不想有個人跟在我和神子背后。”她指著狄昂高大的身軀,“這家伙站在我背后都能遮住太陽了,懂嗎?”
孔蕭恍然大悟,又皺眉道:“娜蒂亞,這舉措太……”
“任性?”娜蒂亞譏笑道,“古爾薩司不在祭司院,換孔蕭主祭教訓我?祭司院很安全,我們也沒走遠。”
她舉起手上竹籃:“我想跟神子在逐光園用餐,那是神思樓里花朵跟陽光最多的地方。神子說他在逐光園等我,我一來就看見你們擋在這里。”她的不滿全寫在臉上,儼然是正要幽會的小情人被父母打擾的模樣。
“孟德,你問得太多了。”楊衍皺眉,“我連散步吃飯都需要向你報告?”
“當然不。”孟德主祭恭敬回答,“古爾薩司不在,我必須格外小心謹慎。”
“神子,你還是把正事辦完再來逐光園吧,要不我也煩。”娜蒂亞提著竹籃走入矩廳。
楊衍瞪著孟德:“兩位主祭要一同用餐嗎?”
孟德左手撫心,彎腰道:“我等稍后再來。”
“狄昂,如果主祭們有要事,就讓他們進來稟告。”楊衍一頓,接著道,“否則別來打擾我。”
“是。”狄昂恭敬回答。
楊衍對兩名主祭點頭示意,徑自走入矩廳,追上娜蒂亞,挽著她手臂笑道:“你不是回房間了,怎么又下來了?”
“厄斯金說孟德跟孔蕭來找過你,我就知道要糟。”娜蒂亞翻了個白眼,“不是只有你兄弟了不起,你姐姐也有本事。”
楊衍原本還笑著,陡然面色一變,娜蒂亞曉得他身世,知道失,趕忙補救:“嘖嘖,我也當不了你姐。”
“你最好也別當……”楊衍知道娜蒂亞不是故意,一時又不知該說什么,氣氛頓時尷尬。
“好了,你得罪我我得罪你,算兩清,都別計較。”娜蒂亞難得用溫柔語氣說話,盡管聽著仍是別扭,楊衍噗嗤一笑:“你不當我姐姐,那要當什么?”
娜蒂亞臉一紅:“當什么?”
楊衍張了嘴,一時竟答不出來,兩人四目相對,咦?好端端怎么氣氛又古怪起來?楊衍正尷尬間,廊道不長,已到了逐光園,御醫必爾與波圖還在園中,楊衍忙打招呼,娜蒂亞也將籃子擱在石桌上向波圖詢問情況。
楊衍一邊聽著,一邊從竹籃中取出碗碟,有羊肉、牛肉、軟嫩的面餅、菜肉湯跟包子。他問必爾:“吃過早飯了嗎?”
“還沒。”必爾回答。
楊衍正要叫必爾吃飯,見娜蒂亞剛與波圖說完話走來,心念一動,扔了個包子給必爾,又扔了個包子給波圖。波圖一臉愕然,道:“神子,我吃過早飯了。”
“我不管。”楊衍道,“你們進圣司殿去,把門掩上,沒叫你們別出來,我跟娜蒂亞要吃飯。”
波圖看看楊衍,會意一笑:“是。”說著將包子遞給必爾,兩人進入圣司殿,掩上大門。
古爾薩司的侍衛本來就守在圣司殿里,這下逐光園中再無他人,娜蒂亞疑心楊衍又有什么機密要事要與自已單獨商議,低聲問道:“又怎么了?”
“沒事。”楊衍笑道,“一早上夠操心了。”他用面餅夾了滿滿的牛肉遞給娜蒂亞,“我現在就想好好跟你吃個早飯。”
“怎么不是找你兄弟吃?”娜蒂亞沒好氣地坐下。
楊衍笑道:“我承認我是有些偏心,你也得承認,今天要是你,才不會跑這么遠來找我。”
娜蒂亞譏嘲道:“偏心?你是我爹還是我娘?”
楊衍正色道:“你跟他們一樣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哼。”
“我剛才會問你是因為……你知道我們現在處境很危險,如果有萬一……蒙杜克、米拉,還有巴爾德,我知道他們是你最重視的親人,他們也是我最重視的親人。
“我會想把他們先送出奈布巴都,我知道你也會這樣想,但他們如果突然離開,難免讓人起疑。”
“我不擔心你泄秘,但擔心你會想保護他們,所以才說了那些話……”
娜蒂亞沉默半晌,嘆道:“最早帶你來奈布巴都只是想保命,保住爹娘跟弟弟,走到這地步,哪里還脫得了身?死活都不會只有我們兩個,我爹說過他誓死追隨神子,這覺悟咱家人都有,你活,我們都活,你死,我們陪著你死。”
“你怎么不一走了之?”楊衍問道,“我當上神子后,你大可走人,全家去到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
“你個蠢驢腦袋!我不幫著你,早被人零碎了!”
楊衍笑了笑,正要取面餅,忽地一股熱流從丹田涌上。操娘的,連吃個飯的空閑都沒有?他強忍不適,想取羊肉裹上,手卻不住顫抖,連調羹都拿不穩。
娜蒂亞問道:“你怎么了?”
“沒……沒事……”楊衍牙關打顫,劇烈如火焚的疼痛席卷全身,身子一歪趴倒在桌上。“又發作了?!”娜蒂亞拋下羊肉餅,用沾滿油水的手扶著楊衍,只覺觸手火燙,忙將楊衍放倒在地,盤腿坐下,讓楊衍的頭靠在自已腿上。
會過去的,這么多難關都挺過去了,楊衍忍受著火焚之痛想著。
薩神保佑,讓自已度過這最后一關吧。
※
“你有什么打算?”楊衍離開后,明不詳問。
“打算什么?”李景風立時起了戒心。
“只要古爾薩司一死,五大巴都必亂,入關至少會延遲三十年。”明不詳道,“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你可以趁奈布巴都大亂時帶楊兄弟回關內,等他練成誓火神卷,你們就能報仇。”
“你打算幫我們?”
“如果你跟楊兄弟需要的話。”明不詳環顧周圍,道,“楊兄弟應該會派古爾薩司最信任的護衛守在這,我不殺人,只要這些人中沒有狄昂這樣的高手,我就能幫你牽制他們。”
“你這么認真幫忙反而讓我害怕。”李景風來到窗邊,確認外頭沒人,這才回來坐下。
殺古爾薩司確實是李景風的目的之一,甚至他只要將訊息告知塔克,就能讓奈布巴都大亂,尤其古爾薩司被安排在祭司院外的小屋,會讓刺殺變得容易。
“見過古爾薩司后,你就經常恍神。”明不詳坐在李景風面前,“楊兄弟關心你,他會問古爾薩司對你說了什么,我如果向楊兄弟問起,他也會對我說清楚。”
“你的意思是,還不如我直接跟你說古爾薩司說了什么?”李景風道,“不過古爾薩司現在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只是想幫你分擔煩惱。”
那張誠懇的臉,清澈到接近空洞的眼神,說出這么關心人的話,李景風沒閑工夫猜測明不詳的心思。誠如明不詳所,從昨日起他便心亂如麻,古爾薩司的話是真是假只有回關內才能查證,但如果朱爺矢口否認,又要怎么查證,往夜榜處去查?假若父親真是朱指瑕所害,自已又該怎么辦?
此刻他很希望小妹在旁聽他傾訴煩惱,為他解惑,又或者大哥、二哥、三爺、副掌,哪怕有阿茅、朱大夫、徐少昀這樣能聽他說話的朋友都好。
可現在……他抬頭看向明不詳,明不詳也正望著他,似乎正等著他開口。
“無論如何現在都不是好時機。”李景風把思緒拉回到眼下的情況,“娜蒂亞的父母兄弟都在祭司院,我們必須想辦法將他們一起帶走,而且……針對流民與奴隸的改革才剛開始。”
“你連流民與奴隸都想幫?我以為你不想管這些事。”
李景風從沒想過要自已改革這些制度,那不是自已管得著的事,但現在楊衍能管,塔克也想改變,他希望能完成這些事。
“那確實是我管不了的事,單是那一大堆的問題,我就不知從何著手,要不是有波圖主祭,絕不可能這么快有進展,我猜他早就有準備了……”
“這很奇怪,解放流民跟奴隸需要楊兄弟,你也知道這需要時間。”明不詳看著李景風,忽問,“那你帶著楊兄弟離開后,誰來繼續?還是你認為會有人接替楊兄弟的變法?”
李景風心底一突,不動聲色道:“神子的命令,誰敢違背?”
“逃走的神子還是神子?”
“我比較笨,沒想這么遠。”李景風掩飾過去,“無論如何,在楊兄弟地位穩固前,古爾薩司都不能死。”
明不詳不置可否,看向窗外道:“已經有流民進入奈布巴都。”
李景風嗯了一聲,安置流民的事務非常繁重,必須好好處理,至少表面上,一切都要像往常一樣,他起身道:“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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