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風臉上陰晴不定,似在盤算,他問:“你們怎么打算?”
汪其樂道:“我會幫你照顧這些孩子,在你找到可靠的人寄養后,我會把孩子一個個交還給你,所以需要你在孩子身上做記號。”
“但假如你背叛我,或者攻擊流民,”汪其樂說道,“我會殺掉這些孩子,你知道我做得到。”
“那我會殺了你。”
汪其樂能感受到說這話時李景風目光的銳利。
“我相信你會說到做到,我也是。”汪其樂毫不畏懼地瞪回去,“到時這座山上一定會有個人躺在血泊里。”
“如果你們的爭執結束了,就為這些孩子做記號。”麥爾說道,“我建議用小的烙鐵在大腿或屁股上留下細微的傷痕。”
李景風沒反對,他沒有更好的辦法。
汪其樂在這三十個孩子大腿上烙上小小的火焰印痕,烙鐵是用鐵線制成,孩子嚎啕大哭。汪其樂沒告訴孩子的父母他們的孩子為何被烙上印記,引發隊伍里的嫉妒不是好事,汪其樂對他們說這是他做夢得到的啟示,夢中薩神要他挑選年紀最小的三十個孩子留下印記,至于原因,他相信薩神會有安排。
之后李景風就跟著麥爾離開了。
原先的駱駝換成了更矯健的馬匹,李景風跟著麥爾下山,山下有圣山衛隊把守,為了避開耳目,他們走了一條狹窄險峻的小路,卻不是去往奈布巴都的方向。
“我們似乎走錯了。”李景風道,“這是我來的方向,奈布巴都應該在更西邊。”
“為了讓你進巴都,我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轉過一個山頭,麥爾跳下馬:“到了。”李景風認得這地方,這是他跟穆特遭受巡邏衛隊伏擊之處。尸體散落各處,巡邏衛隊后來收拾了弟兄的尸體,但流民的尸體無人管顧。對流民而,一點點物資都很重要,光禿禿的尸體不僅寸縷不存,身上的肉也早被禿鷹野狼獵狗啃食殆盡,只剩長滿蛆蟲的骨頭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麥爾檢視這些骨頭,挑了一具只有四五歲大的尸體,骨頭上滿是野獸啃咬的痕跡,手、腳等一部分骨頭早不知所蹤。
“我認得這孩子,他叫吉比。”李景風黯然道,“只有五歲,喜歡繞著她母親走。”
“幫個忙。”麥爾從馬上取下一只皮袋,打開袋口,示意李景風將骨骸裝入袋中。李景風不明所以,左手撫心祝禱道:“愿薩神引領你的靈魂。”彎腰拾起骨頭放入袋中。
“流民不受薩神護佑。”
“那只是世俗的律法。”李景風轉過頭問麥爾,“如果殺害孩童的戰士能得到薩神的引導,五歲孩童為什么會因為父母是流民而被薩神拋棄?”
“你的問題太多了。”
“因為沒人能回答。”李景風將所能拾撿的最后一塊骨頭放入袋中,麥爾用繩索將袋口捆緊。
前往奈布巴都的路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李景風也沒這心情。靠近奈布巴都時,他遙遙望見一支巡邏衛隊正在巡視,且正往自已的方向走來。
“遮著臉,免得惹麻煩。”麥爾扔來一塊布,李景風將頭臉纏住,只露出眼睛。
“麥爾司刑。”巡邏隊長恭敬行禮,用狐疑的目光看著麥爾身邊的李景風,主要是那把厚重的大劍。麥爾頷首示意,巡邏隊長沒敢多問,領著隊伍離開。
“這樣沒關系嗎?”李景風問,“我不是應該被通緝了?”他摸了摸初衷,就算遮著臉,這把大劍也相當引人注目。
“其實沒有。”麥爾道,“亞里恩宮壓下了你的通緝令,塔克亞里恩很珍惜人才,但你身上的大劍確實被巡邏衛隊記住了。”
李景風問道:“亞里恩要我做什么?”
“跟王宮衛隊一樣,保護亞里恩。我需要你率領隊伍,在需要時為我們搏殺。對了,你妻子住在蘇瑪哪個地方?我們會將她接來。”
“其實我沒有妻子,只是不想他們繼續用女人煩我。”
“為你未來的妻子守貞?”
“沒有誰需要為誰守貞。”李景風道,“我不想以后的妻子知道這件事難過或生氣而已。”
經過吵雜混亂的羊糞堆時,麥爾介紹:“道路那邊是羊糞堆,蘇瑪的野草屯,不過離得更近,除了賭場、妓院等違法勾當,那里還有各種商品,甚至有人兜售薩爾哈金的指骨,我不建議你在這里買東西,他們賣的都是假貨。”
“卡洛賽爾,十五文錢一次!”吵雜的羊糞堆里傳來細微的吆喝聲。“等一下!”李景風忽地喊停,麥爾不解地望來,李景風跳下馬,奔入羊糞堆的帳篷群中,排開人潮,找到了聲音來源。
“卡洛賽爾,十五文錢一次!”五十來歲的攤販坐在羊糞堆入口附近喊著。彌漫著屎臭味的空氣中,流淌的泥水上架著一座破舊的秋千,破爛到只剩一個座位,李景風在關內看過類似的秋千,用轆轤轉動,可以上下起伏或左右旋轉,去年元宵,阿茅還在青城坐過。
“客人,你帶孩子來嗎?”攤販殷切地看了一眼。這里是羊糞堆最外圍,也是最貧困最糟糕的地方,羊糞堆的原住民都在更靠近巴都的內層。
“你說這叫什么?”
“卡洛賽爾,來自蘇瑪巴都的游戲,城里人叫它秋千,但沒有我的好。我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不像他們,四五個孩子一起坐上去,推著都吃力。說真的,他們轉得太慢,一點都不好玩,每個孩子都喜歡更快的卡洛賽爾,尤其男孩子。”攤販介紹著,“只要十五文就可以玩上一首童謠的時間。”
原來茉兒心心念念的卡洛賽爾不過是這么簡單的東西。
麥爾走到李景風身邊,皺眉問道:“怎么了?”
“沒事,想起故鄉而已。”李景風回答。
他沒有說謊,他想起了青城,想起了阿茅,在這個比青城更繁華的大城里有著比易安鎮更窮的羊糞堆,而外面有一群沒見過秋千的流民。
※
踏入亞里恩宮,再次看見佇立在廣場上的楊衍石像還是令李景風覺得很不真實。
“這是神子的雕像,你見過嗎?”
“在瓦爾特見過,但沒靠這么近。”
“請不要用手觸碰。”麥爾提醒,李景風縮回好奇的手。
真的很像。
他被帶到二樓一間房間,有長桌跟椅子,麥爾要他稍候。“接下來你將見到的人相當重要。”麥爾說道,“你要保持尊重。”
不久,一名棕色頭發樣貌俊秀衣著貴氣的年輕人走入房間,經過身邊時,李景風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先向麥爾點頭致意,接著把目光看向李景風。
“你就是麥爾推薦的人?我叫高樂奇,首席執政官。”
“我叫李景風,見過大人。”李景風恭敬地左手撫胸行禮,心想他叫高樂奇,但不像漢人,這名字跟汪其樂真容易弄錯。
麥爾將裝著孩童尸骨的布袋遞給高樂奇,高樂奇身子后縮,露出嫌惡的表情,拿手帕掩住鼻子示意麥爾打開袋子,朝里頭看了眼,皺起眉頭。
“放桌上吧。”高樂奇說完,轉頭問李景風,“你愿意加入王宮衛隊,宣誓保衛亞里恩嗎?”
“愿意。”
進入亞里恩宮就能查探關于奸細的線索,還能見到楊衍,他想打聽楊衍的事。
“亞里恩大人稍后就來,他正在批示公文,在那之前,我們先解決你的事。”高樂奇道,“你殺了巡邏衛隊,應該被通緝,你要感謝亞里恩,是他壓下了通緝令。他覺得你是個義士,也是勇士,他很喜歡你。”
“感謝亞里恩賞識。”
“但違反律法還是要處理,亞里恩宮必須公正。麥爾,瓦里昂還沒到嗎?”
“應該快來了。”
不一會,一名侍衛走入房間,他第一眼見到李景風,吃驚得眼睛幾乎要飛出眼眶。李景風認出這人,他是那天襲擊流民,被自已抓住的大隊長,被打昏后沒死,但被汪其樂剝光衣服。
“參見高樂奇大人、麥爾司刑。”
“你認得這個人嗎?”高樂奇指指李景風。
“認得。高樂奇大人,這人非常危險,他保護流民,害死我們十幾名弟兄!”瓦里昂憤怒地說道,“他讓我們的隊伍成為笑柄!”
“李景風,對此你有什么辯解?”
“我只是保護婦孺。”李景風回答。
“他們是流民,流民不受律法保護!”瓦里昂大怒,“你讓我們的隊伍丟盡顏面!”
“瓦里昂,誰允許你在亞里恩宮如此喧嘩?”高樂奇道。
瓦里昂頓時噤聲。
高樂奇指了指桌上布囊示意瓦里昂打開,瓦里昂看向布囊,不解地問:“這是什么?”
“是被你們殺害的流民。”李景風正要說下去,麥爾的目光讓他閉上嘴巴。
“首席執政官,請恕我愚蠢,不懂執政官的深意。”
“你不知道嗎?你讓巡邏衛隊蒙羞了。”高樂奇道,“這孩子只有五歲,而流民的規矩,七歲的孩子才會刺青,刺青后才是流民。”
“但這些孩子跟著流民……”
“他也跟著流民。”高樂奇指著李景風,“他是流民嗎?”
瓦里昂一愣。
“如果這孩子是他兄弟或者他兒子,他為了保護自已的孩子而戰,是勇士還是罪犯?而你們殺了平民,是不是罪犯?”
瓦里昂大吃一驚:“這孩子是……”
高樂奇再次打斷他說話:“幸好不是,但如果是呢?你知道那群尸體里有幾個未滿七歲的孩童?”
“三個。”李景風道,“他們臉上都沒有刺青。”
“你們這是犯法,是他阻止了你們犯法,他甚至可以指認你們隊伍的過錯。”
“可是圍獵時……”
“貴族的圍獵我知道,但那其實不合法,殺害七歲以下的孩童本就不合法,只是沒有任何一個流民敢來巴都申辯罷了。現在他來了,帶著你們殺害無辜的證據,所以麥爾司刑才會在這里。”
高樂奇停頓片刻,接著問:“現在該怎么處置這件事?你的隊伍殺了三名無辜孩童,這比脫光你們衣服更讓巡邏衛隊蒙羞。”
瓦里昂默然,汗流浹背。
高樂奇望向李景風:“你想要什么?可以說了。”
“我要一個公道,大人。”李景風說道,“該有人為這件事負責。”
瓦里昂跪倒在地:“請大人從輕發落!”
“李景風,你是個勇敢正直的人,我希望能請你加入王宮衛隊擔任小隊長,保護亞里恩。”
李景風立刻明白了高樂奇的意思,他在幫自已洗清罪名,并施恩給這位隊長讓其不要追究,自已的通緝就變成了義舉。
“我愿意加入王宮衛隊。”
高樂奇笑道:“瓦里昂,我要罰你半年俸祿。李景風小隊長,你覺得這樣的處置公正嗎?”
當然不公正,但在明知高樂奇狡辯與偏袒的情況下,李景風沒有為難,答道:“我接受這樣的處置。”
高樂奇笑道:“那就好。以后你們要好好相處,還有,亞里恩已經下令所有王宮衛隊不能再攻擊流民。”
“為什么?”瓦里昂不解。
“因為神子大人不喜歡你們攻擊流民,汪其樂是他的朋友。”
“可是流民殺了我們弟兄,還讓我們蒙羞!……執政官大人,殺害孩童是我們的錯,但弟兄的仇……”
“不許違背神子的意愿!”高樂奇加重語氣,“以后你們不能再侵害流民!”
瓦里昂點頭,臉上有著不滿神色。李景風覺得古怪,明明亞里恩宮與汪其樂過從甚密,這番話卻似乎有意讓巡邏衛隊反感神子。
“下去吧,瓦里昂,這事到此為止,感謝李景風小隊長的寬宏大量。”
“謝謝你,李隊長。”瓦里昂彎腰對李景風致意。李景風道:“希望你的隊伍不要再傷害婦人與小孩。”
“這事解決了,以后不用擔心巡邏衛隊找你麻煩。天要黑了,亞里恩可能沒空,宣誓效忠前,你可以在這座宮殿里走走。麥爾帶李景風去他住的地方,介紹這里的仆人認識他。”
李景風跟著麥爾走上三樓,來到一間寬敞得不像話的房間,里頭有柔軟的床和名貴的擺飾,不僅比青城太平閣更舒適,也比襄陽幫更奢侈。
“亞里恩的寢室就在樓上,你以后就睡在這。”
李景風看得出這是禮遇,問道:“每個小隊長都有這樣的房間?”
“你是特別的。”麥爾回答,“我們覺得你值得,你也應該知道自已值得。”
李景風打開衣柜,發現里頭有幾件姑娘的衣服被堆放在抽屜最下層,問道:“這里以前住的是誰?”
“娜蒂亞,神子的親信。”
“娜蒂亞?”李景風聽說與楊衍有關,立刻追問,“她跟神子是什么關系?神子經常來亞里恩宮嗎?”
“進入祭司院前,神子與他的親信住在亞里恩宮很長一段時間。”麥爾回答,“今天很晚了,你可以先休息,但宮里的人還不認識你,盡量不要亂走。”
楊衍住過亞里恩宮?李景風想發問,又怕露出馬腳,之后還有機會探聽。
“我會讓人送晚餐給你。”離去前,麥爾只留下這句話。
雖然歷經一番波折,但終于順利混入奈布巴都,李景風來到窗邊。天色已暗,從窗口可以遙遙望見祭司院的塔尖,他知道那是祭司院,他在瓦爾特巴都見過類似的建筑,知道城里最高的地方只能是祭司院。
楊衍就在那,他知道自已來找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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