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哀求,她拿不出別的東西了。
“我不能這樣做。”李景風狠下心回答,他不能冒著無法潛入奈布巴都的風險答應這個可憐母親的要求,“但你的孩子還有時間,我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你的孩子免于成為流民,我以薩神的名義發誓。”
茉兒接過孩子,看著李景風,搖頭道:“不,您只是敷衍我。您沒辦法辦到,不是不愿,就是不能。”
李景風扭過頭不去看她絕望的眼睛,起身道:“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一定會幫你辦到。”
※
在奈布,初春的太陽直到戌時才會落下,絕大多數部落這之后便只有小祭屋前的長明火是唯一的光亮,但在巴都或者大都市里,燈火會從高高低低櫛比鱗次的小屋門窗里透出,在街道上連成兩排昏黃色的微光。即便街道中央的暗處視線并不受阻,行人仍會不自覺地沿著兩邊的光走。
酒店開在雜貨街巷底,帆布搭起的屋檐下亮著兩盞小小油燈,像蜷伏在長街盡頭的黑貓張開一雙亮眼安靜地窺看長街。
從窗戶望出去,恰恰能見著一截長街,看見行人往來走動,而巷中渺無行人,直到麥爾在拐角處出現。他戴著皮帽,穿著土黃色長袍跟黑色坎肩,他走進店里,摘下皮帽夾在腋下,酒店老板對他點頭示意。
他來到蒙杜克桌前坐下。
蒙杜克第一次來這酒店就是麥爾帶來的。他們一起去查糧食隊伍,被希利德格伏擊后,蒙杜克受了重傷,楊衍又從汪其樂手中把人救回。或許是因為那次的生死歷險,又或許是因為都是丈夫與父親的身份,他們成為了朋友。
麥爾帶他來這酒店,那時巴都的糧食越來越緊張,酒更是貴族才有的奢侈品,但看到麥爾進來,老板還是從地板暗格中翻出一瓶麥酒。麥酒很烈,蒙杜克只喝一杯就得緩上半天勁,他這輩子都是奴隸,酒僅限于偶爾的賞賜。
麥爾告訴他麥酒最適合冬飲,放上一塊冰在酒杯中輕輕搖晃,先用鼻子品香,感受冷冽與刺喉的辣,再小口啜飲,將酒液含在舌尖打轉,然后大口吸進喉嚨,身體就會暖起來。
今年冬天,蒙杜克才喝著這樣一杯麥酒。
糧荒最嚴重的那段時間,酒店不得不關門,但很快的,神跡之日不久,這家店又亮起了那雙貓眼。
他們時常在這里見面,即便是在神子與亞里恩宮決裂后。沒有約定,但來的次數多了,總會相遇,無論誰先到,另一個人都會自然而然來到對方面前坐下。他們會閑聊,講起家人,講起故事,不涉及神子,也不涉及亞里恩,麥爾甚至邀請蒙杜克跟米拉前往他家作客,讓蒙杜克看看自已剛滿十一歲的女兒。
店主為他們端來果醬面包跟烤牛肋骨,沒加孜然。蒙杜克提過以前他在古爾薩司底下當奴隸,古爾善待奴隸,食物飽足,但種類不多,調味單調,麥爾為蒙杜克推薦這家店的烤牛肉條跟果醬面包,還有煎雞肝、羊肉餅等幾道下酒菜。
蒙杜克為麥爾倒了杯麥酒,雪已經溶了,沒有冰塊。
“你為什么喜歡這家店?”蒙杜克用刀子切開牛肋,隨口開啟話題,將一塊牛肉叉到麥爾盤中。
“這里很安靜。”麥爾回答。他望向窗外,入夜后的巴都依舊有行人來往,但幾乎沒人走入這條小巷。他切開肋條:“而且他們有好酒,下酒菜也好。”
“你知道我以前在奴房,幾乎沒進過巴都。”蒙杜克也切開一塊肋肉,“那條街,就是外面那條,很長,很寬,到了晚上,兩側亮起燈火,把道路兩旁照亮,但照得不夠遠,街道中間仍是暗的,就像有條灰色的線。我發現一件事,不知道為什么,這條長街上的路人都喜歡靠著兩邊走,他們會無意間避開暗線,有一回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偏偏就走到了中間那條暗線上。”
“我不會走道路中間。”麥爾道,“所有人都走在兩邊靠近燈火的地方,中間雖然暗,但特別顯眼。”
麥爾不喜歡顯眼。
“那你一定沒體會過這種感覺。不知道為什么,那時我像被施了魔法,不知不覺間就沿著那條暗線走,彷佛兩邊的光亮是個禁區。”
蒙杜克嚼了幾口牛肉咽下,接著道:“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嗎?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人,跟我一樣走在暗線上,跟我一樣小心翼翼地讓腳步穩穩踏在暗線上,顯然,他也因為某種不知名的理由不想離開那條暗線。我們同時發現了彼此,越靠越近,得有個人讓道。”
麥爾被這奇怪的困局吸引住,抬頭詢問:“然后呢,你讓開了?”
“不。”蒙杜克笑了出來:“要撞上前,我們同時微微側身。”他側過胸膛示意,“就好像這條暗線兩側存在著兩堵看不見的墻,我們得貼著胸膛錯過去,還回頭朝對方點頭致意。”
蒙杜克哈哈笑道:“錯身之后我們才想起來,這路寬得很,我們干嘛非得擠在中間?”
“很有意思的故事。”麥爾莞爾,叉起一塊肉送入口中,“蒙杜克,我女兒在生我氣。”
“哦?怎么回事?”
“昨天,我帶奧麗和沙娜去市集,就是靠近羊糞堆那里,你去過嗎?”
奧麗是麥爾的妻子,沙娜是他女兒。
蒙杜克點頭:“去過一次,跟你一樣有老婆女兒陪著,不過是娜蒂亞帶我們去的。”
“沙娜想吃糖梨,就是那種梨子外裹著一層糖的甜品,用木簽串著。”麥爾怕蒙杜克不知道是哪種甜食,特地比劃著解釋,“小的一顆二十文,大的四十文,約莫是小的兩倍重,沙娜想要兩串小的。”
“你買得起,但你覺得小姑娘不應該吃那么多甜食?”
“我跟沙娜說,她可以吃完一個再吃一個,也可以買一串大的,但不能買兩串小的。”
“為什么?”蒙杜克不解,“不是說大的四十文,是小的兩倍重,那跟兩串小的有什么不同?”
“沙娜想一手拿著一串,可以咬左手的一口,再咬右手的一口,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
“什么?”
“這是貪心。”麥爾道,“如果只是想吃兩個,她可以吃大的,分量相同,但拿著兩個糖梨是炫耀她很富足。如果沒有分給別人一個的準備,就不該拿兩個,這會養成虛榮跟貪心。”
“太有學問了,我就不懂這么多。”蒙杜克拍著腦袋,“娜蒂亞自已就夠聰明了,我還要女兒教我。”
蒙杜克斟了杯酒喝下,酒氣頓時沖上腦門,他吁了口氣,道:“后來我回頭想想,雖然走的道不同,但那堵墻不存在,往旁邊跨一步還是能回到中間去。你說,我當時怎么就沒想著呢?”
“你不是說像被施了魔法?”
蒙杜克又喝了杯酒,過了會,道:“麥爾,你很有本事,干練,精明,神子很賞識你……”
砰!蒙杜克眼前一黑,頭向后仰,劇痛從鼻子直竄腦門,他捂著臉慘叫:“該死!噢!……薩神在上,啊!……”他感覺手上濕濕熱熱,知道是流鼻血了,忙仰起頭來,“你做什么,麥爾!噢……你打碎我鼻梁骨了!”
酒店老板聞聲抬頭望來,然后低頭繼續擦桌子。
“放心吧,你的鼻骨好好的。”麥爾一手將牛肉送入口中,另一只手遞了手巾給蒙杜克。
“我有手巾!”蒙杜克發了脾氣,“我的天……你為什么打我?!”
麥爾繼續吃著牛肉:“蒙杜克,我跟妻子都很喜歡你和米拉,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所以必須讓你牢記。”他加重語氣,“不要再讓我聽到類似的話,不要用我不會用來對待你的方式對待我,好嗎?”
“你是個很糟糕的朋友!”蒙杜克表達憤怒。
“側個身,我們都能走過去。”麥爾舉起杯子。
“我不能喝了!你沒看見我說這話前喝了幾杯壯膽?”蒙杜克揮揮手。
麥爾一飲而下,蒙杜克用手巾塞住鼻孔,繼續吃牛肉,奴隸生涯讓他不想浪費食物,即便滿臉是血也得把食物吃完。
“上次你要我教你怎么管教侍衛隊,現在習慣當個侍衛隊長了嗎?”
“我要叫侍衛隊揍你!薩神保佑……我不能呼吸了!”蒙杜克從懷里取出一包紙封,“這是米拉送給奧麗的禮物,答謝她的烤肉食譜,是奧麗喜歡的香料,我好不容易讓人弄來的。”
蒙杜克回到祭司院,如果沒有這一拳,今天的晚餐可說完美。他鼻子腫大,來到楊衍寢房,楊衍看到蒙杜克的鼻子就知道答案,理所當然地,失望之余又很是生氣。
“他怎么可以打你!”
“沒關系。”蒙杜克道,“這是他展現忠心的方式。神子,麥爾不會背棄塔克。”
楊衍搖搖頭:“我去散步。蒙杜克,要幫你叫御醫嗎?”
“沒事,沒事,神子,我會跟娜蒂亞說我是摔倒撞到床柱,您別跟她多說。”
“我知道。”
楊衍跟著蒙杜克走出房門,狄昂守在門口。
“狄昂,我去散步,你不用跟著。”
楊衍當然不是散步,他來到密道入口,確認附近無人,進入密道,將蓋頂封起。他提著油燈,剛走過一個轉角就見著端坐在黑暗中的明不詳。
想不動聲色闖進祭司院或許能辦到,想躲避狄昂的視線卻幾乎不可能,相較之下,每晚從祭司院外的小祭家中進入密道對明不詳而簡直輕而易舉,楊衍也不用冒著被巡邏衛隊發現的危險離開祭司院。
“招募麥爾失敗了。”楊衍坐下,將油燈放在明不詳與自已中間,“還有更糟糕的事。”
“什么事?”
“流民攻擊了巡邏衛隊,不僅殺了幾十個人,還把俘虜剝光,讓他們光著身子回奈布巴都,巡邏衛隊視之為奇恥大辱。娜蒂亞說巡邏衛隊打算伏擊所有下山跟路過的流民,這肯定會讓汪其樂更生氣。”
“沖突會加大,而且巡邏衛隊會開始怨恨神子。”明不詳說道,“因為是神子賜予石林山保護,讓他們不能上山報復。”
“汪其樂叫石林山為其樂山,天啊,這人到底有多自大!”楊衍搖搖頭,“而且巡邏衛隊還跟圣山衛隊合作。你大概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圣山衛隊是衛祭軍,衛祭軍直屬祭司院,巡邏衛隊嚴格說來是奈布巴都的守衛軍,屬于亞里恩宮,衛祭軍一向看不起巡邏衛隊,但他們都討厭流民,為了報復,巡邏衛隊竟然對圣山衛隊低聲下氣。”
“你沒辦法阻止巡邏衛隊伏擊流民?”
“我問過波圖大祭,教義上,薩神會照看他的子民,流民不受薩神護庇,像是鬼魂不存在于世上,因此薩神賜予的律法不能作用在他們身上,死活都不受律法保護。獵殺流民就像獵殺牛羊,不對,奈布巴都每只牛羊都要報稅才能屠宰,但殺流民不用。”
楊衍想了想,接著道:“例如石林山,其實我的命令是不許侵擾石林山,而不是不許傷害石林山上的流民。作用在流民身上的律法都是違背教義的,尤其是《騰格斯經》,《騰格斯經》中,盲玀根本不算人。”
“上策是讓流民聚集起來,最好是讓五大巴都的流民都到這里來。石林山無法容納這么多流民,到時只需堵住山口就能困住流民,他們會內亂。”明不詳道。
“我沒有殺害流民的意思。”楊衍連忙解釋。
“我知道,但你能用神子的身份下令。”
“下什么令?”
“你能在山下設置一道洗罪之門,聲稱只要走過這道門,神子就赦免其流民身份,讓他們成為神子的神守軍,這樣就會有大批流民自愿下山,汪其樂也攔不住。”
“我直接赦免他們就好了,為什么要設一道洗罪之門?”
“走過這道門才能表示對神子的忠心,可以立刻收編。”
“但我答應過汪其樂絕對不會用這種方式對待他,再說了,這很容易讓他們發生內斗,一不小心,汪其樂跟他的流民就會在山上內訌致死。”
“你比以前更加深思熟慮了。”
楊衍苦苦一笑:“這種事看多就懂。”他嘆了口氣,“雖然我很早就想擁有一支自已的隊伍。”
“在擁有一支自已的隊伍前,你要先有錢跟糧食,才能維持隊伍,這不急,而巡邏衛隊與流民的矛盾就在眼前。”
保護流民就會引來巡邏衛隊不滿,不保護流民,圣山衛隊與巡邏衛隊跟汪其樂的沖突就會越來越大,真是兩難。
“明兄弟有沒有其他辦法?”楊衍問,“圣山衛隊跟巡邏衛隊肯定鐵了心要找流民麻煩,得先解決眼下的問題,至少阻止圣山衛隊攻擊來投靠汪其樂的流民,免得沖突加劇。”
明不詳搖頭:“你不進逼,就無法將死他。”
楊衍默然,這事確實麻煩。
※
李景風站在山頂瞭望,四隊……五隊……汪其樂說得沒錯,阻止爭端沒有意義,至少有五隊圣山衛隊或巡邏衛隊守住了其樂山附近道路,且會越來越多。
明明可以相安無事,為什么要有這么大的惡意?李景風暗自嘆息。汪其樂不發動攻擊,他們就會截擊流民,汪其樂發動攻擊,仇恨就會聚集更龐大的隊伍,無論如何都勢必走向一場激烈的戰爭。
或許汪其樂是對的,如果有兩萬流民戰士,衛隊就不敢造次,但……莫說這座山能不能養活兩萬戰士跟他們的家眷,李景風相信巴都也不可能坐視兩萬流民戰士聚集。
他想起諸葛然說過的話,這場仗早晚要打,不是巴都在汪其樂坐大前發起攻擊,就是汪其樂在這座山枯竭前開始掠奪,問題只是誰先開打和怎么打而已。
“圣山衛隊在入山口處三里外扎營,約莫有五百人。”回到大帳,李景風告訴汪其樂,“北邊有一支流民隊伍,大概五十來人,西邊離著十里左右有一支巡邏衛隊,你派人從小路下去接應,不用打仗。”
“你真是做斥侯的好料。”汪其樂道,“除了娘氣外沒任何缺點,我真想為你刺上刺青,讓你成為流民的一員。”他站起身來,“五百人,就守在山門外三里,他們是不是打算修起工事,堵住我們大門?”
“那個叫麥爾的人還能來嗎?”李景風問,“我已經等好幾天了。”
“你為什么不去奈布巴都問他?”汪其樂道,“或許就這幾天吧,不用擔心,他想進入其樂山有的是辦法,圣山衛隊攔不住。”
回到帳篷,李景風想著茉兒的事,那天后,茉兒似乎死了心,再沒來見他。
會有辦法的,李景風心想,茉兒的孩子還小。
午夜,營帳中響起號角聲。敵襲?難道是圣山衛隊夜襲?李景風翻身而起搶出帳外,只見廣場前亮起數百支火把,馬鳴人嘶,他擔心夜驚,忙趕往汪其樂帳篷,汪其樂已著好甲衣。
“怎么回事?”李景風問。
“不知道。”汪其樂道,“牽馬!一起出去看看。”
忽又響起兩聲短號,汪其樂一愣,接著又是兩聲短號,一共三次。“枯榙!沒事!”汪其樂脫下外衣扔在地上,“守衛戰士在搞什么鬼!”
一名戰士掀開門簾,稟告道:“守衛發現人影,以為有敵人潛入,原來是有人要逃走。”
“什么人想逃?”汪其樂問,“流民為什么要離開庇護他們的山?”
李景風心底涌起一陣不好的預感,果然,不一會,兩名流民戰士壓進來一個姑娘,她緊緊抱著懷中大聲啼哭的嬰孩。
果然是茉兒……
汪其樂勃然大怒,一個箭步沖上前,伸手抓向茉兒領口,李景風同時踏步搶上,在汪其樂揪住茉兒衣服前,抓住汪其樂手臂。
汪其樂轉頭瞪向李景風,慍道:“你這是干嘛?”
李景風沉聲道:“這女人,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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