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lversion='1.0'encoding='utf-8'standalone='no'>\rw3cdtdxhtml>\r\r\r\r<title>外傳:陸上行舟</title>\r\r\r\r\r<h1id="heading_id_2">外傳《陸上行舟》</h1>
薄雪染白山階,妝點橫生在崖邊的枯枝,一條人影在未散朝霧中隱隱約約走來。
山腰上荒草蔓生,不整不齊立著一個個墓牌,刻字簡陋,大半已腐朽。行舟子佇立在一座墓碑前,從袖中取出三支香,用火折點燃,默默祝禱,隨后將香插在墳頭。
墳旁的枯草比香還高。
沒人記得你了?行舟子想著。這墓地多久沒人整理了?他彎腰拔起枯草,沒一會就堆出個小草堆來。
后邊傳來窸窸簌簌的踏草聲,是個二十來歲的農夫,正拎著把小鋤頭瞅著他。這人應是來掃墓的,行舟子沉聲道:“年輕人,拿鋤頭來。”他不自覺用上了命令的語氣。
“欠你的?我這鋤子剛磨過,不能白用。”青年縮起鋤頭,像護著寶貝似的,上下打量行舟子,道,“道長您干這粗活不利索。這身道服漂亮,污了可惜,給點力氣錢,我幫您整理,保證整齊。”
行舟子確實不善農事,寧愿花點錢讓墳墓漂亮些。他從袖口摸出一串銅錢,掂量著約莫百來文。
“就這些。”
“多添點,力氣活不容易。”年輕人抱怨,“擱下我家祖墳,先幫你干這死人活,多晦氣。”
“我身上只有這些零碎,不干就算了。”
行舟子當然不差這點錢,掐個指甲縫的銀片都夠打發這青年,甚至不用花錢就能讓這青年為他打掃,但他不想被占便宜,也不想占人便宜,他覺得對方是看上了這身華服才想敲竹杠,所以一文錢都不會多出。
年輕人嘴上不住嘀咕,仍是收下銅錢,彎腰用小鋤挖草,問道:“村口的車隊是您的?好氣派。您一定是個貴人,這墓是哪家人的啊,有您這門親戚?”
“我不是她親戚。”行舟子不耐煩,“干活,別多嘴。”
“不是親戚干嘛替她掃墓,您認識她?”
行舟子默然不語。
※
昆侖五十四年夏五月
兩名弟子吆喝著合力將大箱子搬上驢車。
“快些,外邊用一層麻布蓋著!”行舟子大聲呼喝,“用麻繩捆皮箱,不要用草繩,草繩受潮容易斷!”
“麻繩硌手,反正箱子都做了防水,外邊雨這么大……”
“練家子還怕硌手?”行舟子喝叱,“你打人會怕手疼?”
這些弟子就是懶而已……
車輪碾過失修的泥濘道路,濺起泥水。輪車在前人的輪印與腳印上顛簸著,車上貨物用防水皮革覆蓋,十六個大箱子分批裝在四臺驢車上,箱子外同樣裹著皮革縫制的箱袋防潮。
惱人的大雨好幾天沒停,雨水滲入行舟子身上蓑衣,濡透道袍,濕熱難受。
“娘的,雨越來越大了……”身后弟子抱怨著。
“我聽安磬來的人說,上游那兒也下了好幾天雨,河面上漲,怕要潰決,住那兒的人都怕著。”
“行舟師兄,咱們在哪歇息?”弟子詢問。
“先到秋浦,好避雨。”
“那還得四十里……”弟子的咒罵聲穿透雨聲,細細碎碎聽不仔細。
這支隊伍才新帶上,行舟子知道自已還不能服眾,他沒法像其他大隊長一樣任由弟子懶散。
經過河岸時,他望見滾滾河水彌漫河岸,這場雨還不知要下多久。
河口潰提是大災,希望當地門派做好了準備,但在武當地界,指望當地門派不比上龍王廟請龍王爺退水穩當。
弟子中較年長的周文跟上行舟子,雨很大,他得提高嗓門說話:“師兄,我瞧前面有座破屋,要不歇會?這天氣快不了,不如等雨小些再走。”
行舟子抬眼望去,那是座半舊不大的破屋,就座落在道路中間,附近沒有其他民居。
“歇會。”行舟子下令,“避個雨,今晚一定要到秋浦。”
原來這破屋是間客棧,屋里陳設著四張破舊桌椅,許是實在找不著足夠多不漏的空地能排上桌椅,于是放任屋頂滲漏的雨滴濺落桌上,畢竟桌子遭殃總好過人受罪。
驢車停在客棧前,幾名弟子將驢車系在屋棚下的拴馬柱上。行舟子脫下蓑衣,渾身早已濕透,他相信其他弟子也一樣。
“掌柜的,起個火。”
“柴火不用錢嗎,五月天誰起火盆?”應聲的掌柜是個穿著粗布藍衫的少婦,二十來歲,體寬肩闊,干枯的頭發盤起,衣領裹著脖子,只露出一雙滿布老繭的黝黑手掌跟一張坑巴臉。
“老板娘會不會說話,沒看見咱們打的是武當旗號?”一名弟子喝問。
行舟子抬頭望去,因著大雨,武當的旗幟垂掛在旗桿上,奄奄一息。
“我添點銀兩。”行舟子取出一錢銀子擱桌上,“起個火,讓弟子們祛祛濕氣。”
老板娘取過銀兩,左手在右手臂上搔了搔。
“柴火剩下不多,灶旁湊合著。”
“起火盆。”行舟子堅持,“我們全身都濕透了。”
“烤干了等會還不是要淋雨?”
“起火盆!”行舟子提高音量。
“發什么脾氣,門派弟子了不起?”老板娘見行舟子臉色不善,扯嗓子喊,“拿些柴火來,給老爺起個火盆!”
兩名伙計從后堂拎著木柴走入,還真不多,就幾根,拿炭盆堆起木柴點火。
“有什么吃的?”
“肉包子和雜菜豬油湯,就這兩樣。”
“就這兩樣也開客棧?”有弟子喝罵。
“您瞧這屋頂,要不是沒客人,能漏成這樣?”老板娘一手叉腰指著天花板,只差沒從鼻孔噴出氣來,“開店時可不曾想路過的鬼多人少,現在就剩肉包子跟雜菜湯,誰不要?”
她竟不是問誰要,而是問誰不要。
這時節,也只能將就。
“給貧道兩個包子一碗湯。”行舟子回頭囑咐弟子,“不許喝酒。”
“咱店里也沒酒。”老板娘嘀咕一聲徑自去了,不一會,拿了幾籠蒸包子回來,香氣撲鼻,就是豬肉腥,雜菜湯也不知用了什么山菜,隱隱有些苦味。
所有弟子都吃了包子喝了湯,聚在火盆邊烤火,行舟子獨坐桌邊,沒靠近火盆烘干身子,那里人多,而且話題搭不上。
“我師父說,一爐護十丹,風渡道長那正氣丸就是差在丹爐上。都說鼎爐妙方,丹爐不行能成嗎?”
“我瞧還是火侯,火、丹、鼎,最難控制的就是火。鼎爐吧,太桑真人煉的飛仙丹怎么就只成一次,后來就怎么也煉不出來?爐是同一個爐,藥方也一樣,不都失敗了?就差在火侯。”
“功德,我師父說是缺功德,修行不夠,福份不夠。”另一名弟子搭腔,“丹、鼎、火、德,這就是四象,火是太陽,鼎是少陽,丹是少陰,德屬太陰,四象交融,乃得太極,重回初本,始近元嬰,道矣。”
“你這說法哪來的?聽都沒聽過。”
“我師父悟出的道理。”
“你師父算啥毛!”
“說說丹吧,崆峒跟華山那兒的藥材又漲了,你聽說沒?雄黃,對,就咱們押的這箱貨里的雄黃,又漲三成啦!”
“煉丹越來越貴啦。”有弟子嘆氣,“尤其雄黃跟丹砂,用量太大,有錢還時常買不到。”
話頭熱絡,行舟子知道自已過去只會引來掃興跟嫌棄。他從不煉丹,甚至厭惡煉丹,因此引來師父厭惡,若不是師祖玄陽真人著意提拔,他連小隊長也當不上。
“練丹只是修行法門之一,不能耽誤政事,煉丹是自個的事,政事是武當無數百姓的事。”
玄陽真人也煉丹,但沒耽誤過政事,有人私下說他心不誠,所以丹藥不成。既然要心誠,武當上下這些煉丹的方士干嘛又要擔職事?是了,得有錢才能煉丹不是?
他聽師祖說過好幾次楊景耀的往事,往往于長吁短嘆中扼腕,說武當不該保不住一個血性漢子,又責怪楊景耀不該莽撞,痛斥楊景耀糊涂。
“貧道要能成仙,第一個先劈他娘的華山滿門,仇名狀都攔不住!”
“你是干正事的人,不煉丹也好,專心政事。政事還是需要人處理。”
或許是看出武當步向墮落,也可能是方便照顧,玄陽特意安排行舟子進入大赤殿。
“一個門派什么都糟了,只要法還在,就還能維持住體面。法是根本,古時大于天子,今時大過掌門。你能干政事,武功又學得好,你要在大赤殿待著。就是性子比我還剛硬,得吃虧,要磨練。”
好久沒去拜祭師祖了……
武當何時開始如此沉迷煉丹?雖然許久前丹鼎派就在武當盛行,據說兩百年前重光真人曾煉出三顆仙丹,接連三位掌門服丹之后功力大增,當世無敵,武當風頭一時竟壓過少林,也有說木愚道長服食金丹后肉體不化,一直保存在玄武真殿,直到前朝大亂時才丟失金身。
可那時丹鼎派只是修行法門,武當也只是一個普通門派。
怒王起義,武當加入義軍,兵荒馬亂時節,再無人力物力折騰,丹鼎派一時沉寂。或許是昆侖共議后,武當豐饒,使人喪志,又或許四十年前太玄真人練出回春丹,功力大增,又讓丹鼎派復辟成為顯學,現在武當上下越發沉迷煉丹了。
行舟子聽過極少數成功煉成丹藥功力大進甚至起死回生的故事,那些事真發生過,但非常罕見,可說萬中無一,十年難得一遇,而服食丹藥中毒而死的人每年都有十來個。
每個人都想一步登天,愿意按部就班來的人太少。
還是得離開武當,他一年前起了念頭,現在已下定決心。以自已本事,在衡山、青城、丐幫不難謀到差事,雖然不是當地門派出身,難免受排擠,不過跟現在這處境也差相彷佛。
要考慮的只有去哪個門派。
丐幫向來龍蛇混雜,兼容并蓄,彭老丐……是個好人,或許也是個英雄,聽說他大半光景都不在總舵安分待著,堂堂一省總舵胡搞瞎鬧,還喜歡插手管閑事。
衡山掌門是個女人。
青城治理穩固,同為刑堂中人,聽說傅狼煙在奉縣就有好名聲,或許能去奉縣……
這武當,自已是管不了的。
行舟子想得入神,眼皮忽墜,不覺有些困倦,忍不住拉拉道袍領口。潮濕的道袍貼著身子很不舒服,五月的徽地雨后格外濕熱,他彷佛聞到身上混著汗臭的霉味。
這么熱的天氣,老板娘還裹得緊實……慢,恍惚間他察覺到不對勁,這么一間破敗小店怎么雇得起兩個小二?他還在想著,吵雜的爭論聲已經消失。
那群弟子怎么突然安靜了?
他轉頭望去,火爐前一眾弟子已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誰準他們睡覺了?他正要拍桌發怒,卻迷迷糊糊,腦袋彷佛罩在迷霧里。
“你們下藥?!”行舟子終于發覺,扶著桌子起身,伸手去抹桌上積水想洗把臉清醒神智,老板娘卻已走了上來。
“你他娘的還不睡下!”老板娘一巴掌扇來。行舟子聽見風聲,伸手去格,卻架個空,耳邊啪的一聲巨響,臉頰上一陣劇痛,摔倒在地。
他沒有昏倒,也沒有睡著,他一直強打精神,卻始終迷迷糊糊,腦中一團亂,恍惚間聽到有人叫喊。他覺得身子又冷起來,臉上身上都是水。
行舟子竭力想打起精神,但腦袋混沌,惡心反胃。他想吐,胃里翻攪著,眼睛卻睜不開。
或許昏過去會更好,他一直在抵抗這樣的念頭。他覺得身子一顛一顛,正不斷前進,四肢失去知覺,只剩下半點神智。
迷糊間,天色已暗,不知過了多久,只能確定已經天黑,他的神智才像從睡夢中或兒時賴床的困倦中慢慢清醒。他恢復得很慢,一點一點,無法分辨到哪時才算清醒,最早發現的是自已被扔在驢車上,與押送的貨物一起前進。
他想伸展手腳,卻發現手腳都被反綁,不能動彈。
“下來!”老板娘雙手提著他衣領手腕,像提著件行李似的將他從驢車上提進屋里,放置在地。這里雖也漏水,但沒有雨,雨聲在外,他聽得見,淅瀝瀝,不知道是雨勢小了,抑或自已迷糊了。
等屋里火堆亮起,他才發現自已在間破屋里。屋檐倒塌,雨滴從破窗中濺入,在窗下積出一大攤水,連日大雨讓腐朽的氣味更重,彷佛連呼吸都濕潤了。
他被安置在火堆旁,烤得身體暖烘烘的。
“你們……”他竭力想說話,想理清思緒,忽地胃中抽搐,是沒消化的蒙汗藥起了作用。他喉頭緊縮,不住咳嗽,接著是幾乎喘不過氣的干嘔,終于嘔出一地夾著黃沫還帶泡的包子碎塊跟那碗雜菜湯。
“你竟然一直沒昏迷?”老板娘訝異又佩服,“功夫真好,真不愧是九大家的大隊長。”
嘔出迷藥后,混亂的腦袋總算稍微平靜,行舟子默默運功調息,但更多的是不明白。
“你們……”行舟子不住咳嗽喘氣,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劫武當……武當的貨……不要命了嗎?”
難以想像竟然有人敢劫九大家的車隊,而且……似乎只有三個人,哪來的膽氣?
“我們成了。”老板娘譏嘲,又搔搔手臂,“你們這群仙人比老爺們的雞巴還不中用。”
這話讓行舟子有些難堪,但他還有傲氣:“有本事殺了我。”
“餓不餓?”一名青年彎腰關心,“要不要吃點東西?”
“其他弟子呢?”行舟子瞪大眼睛,總算在火光下看清這三人面貌。除為首的老板娘外,另兩名青年也只有二十出頭,問他話那青年長相無甚特色,另一名漢子身材細瘦,一雙三角眼暗淡無光。
“他們沒事,只是暈在客棧里,差不多該醒了。”老板娘回答。
“他們會不會追上來?”長相普通那青年問話時雙手交纏著不住絞動,瞎子都能察覺他害怕。
“天黑了,又下著大雨,武當弟子沒這么積極,而且大雨會洗掉車輪印,不用怕。”
車輪印沒這么容易被雨洗掉,除非還有別的行人跟車輪,但剛才走的是小路,行舟子雖昏昏沉沉,但能確定通過的是條泥濘小路,很少會有車輛經過,行人也不多。在這樣的雨天,泥地上的車輪印會很明顯,兩三個時辰內不會消失。
應該沒錯,雖然昏昏沉沉的,但他感覺來的路上沒遇著其他人。不會有人想在這樣的雨天趕路,只要稍加留意,武當弟子們會尋跡追來。
看來是一群雛兒,用不著提醒他們。
“餓不餓?吃點東西,沒下藥。”青年又問了一次,像怕他餓著似的,遞出個早被雨水浸得軟爛的包子。
“滾!”行舟子沉聲喝叱,昂首一頂,將青年手上的包子撞落在地。
“貓瞎子,別理他。”老板娘俯身拾起包子塞進嘴里,“不吃就不吃,糟踐糧食。”
“韓大姐……”叫貓瞎子的青年尷尬道,“對人家好些。”
“對他好就不用殺頭了?”韓大姐哈哈大笑,“咱們搶了武當的車隊呢!”
行舟子看見韓大姐指著三角眼漢子道:“都睡覺去!瘦猴兒看著他,累了就讓貓瞎子替你,下半夜叫我。”
幾乎沒怎么搭理自已。
看來這叫韓大姐的是領頭,都是雛兒,三個人就來劫掠武當,膽子可真大,更丟臉的是還讓他們得手了。
“別亂動,想逃,我……會殺了你。”三角眼的瘦猴兒警告。
“你會殺人?”行舟子低聲問。
“當然會,一刀子的事。”瘦猴兒拿出一把尖刀,火光下黯淡無光。
“那是給豬放血的。”行舟子認得,“都算不上兵器。”
“能給你放血就夠了!”瘦猴兒恐嚇,色厲內荏。
“聊什么天呢,睡覺!”韓大姐提高音量,“別廢話!”
行舟子噤聲,想逃走還得花點心思。他功力恢復,精神稍好,開始調勻內息,手腕略一掙扎,繩結綁得很緊,以他功力無法掙脫。
瘦猴兒盯著他看,偶爾撓著手臂,有時抓抓小腿,當真跟猴似的。還不是試探的時候,行舟子環顧四周,火光微弱,隨時都要熄滅一般,此時一塊碎木、獸骨或任何銳利的東西都能幫助自已脫困。
那叫貓瞎子的青年跟韓大姐睡得不安穩,不住翻身,貓瞎子似乎有隱疾,不時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韓大姐……疼……”
“閉嘴!”韓大姐沒好氣地回了聲,“睡覺!”
行舟子沒找到什么能助他脫困的利器,許久后,鼾聲漸起,火光熄滅,一片黑暗,只有雨聲與屋內的滴答水聲。
“瘦猴兒。”行舟子低聲喚道,“你叫這名字對吧?”
“干嘛?”瘦猴兒警惕起來,伸手摸向行舟子,確認他還在原地。
“你們為什么抓我?”
這是行舟子的疑問。劫了車隊就該快走,沒必要帶個人質拖累腳步,且還會暴露逃逸方向。
“韓大姐說我們還要你幫忙。”
“幫忙?”行舟子詫異。
“別問我,我不能說。”
“知道你們搶了什么嗎?這些貨不值錢,沒有金銀珠寶,押送珠寶不會只有這么點人。”行舟子道,“里頭都是藥材,連著那三頭驢跟皮箱,不值二百兩銀子。”
“我猜你沒犯過案,你很害怕。”行舟子繼續勸說,“劫車隊是重罪,如果殺傷人命就是死刑,你們還沒殺人,你們打算殺了我嗎?”
“不……”瘦猴兒顫聲回答,行舟子幾乎能聽見他牙關打顫的聲音,看來真是毫無經驗的雛兒。
“那就幫我松綁。”行舟子道,“我把那兩個抓了,你跟我回去,有功勞,還能領賞,三五十兩,雖然少了些,至少不用被通緝。”
這當然是謊話,不被問罪已是天大的恩赦,哪能領賞?但行舟子認定這青年什么都不懂,五十兩銀子,不用被通緝,這種結伙路匪多得是出賣同伴的小人。
黑暗中靜默許久。“瘦猴兒?”行舟子看不見對方臉色。
“你不要逃,我們……不害你。”瘦猴兒說著,聲音沒有之前的恐懼,反而寧定下來。
“你……”
“別說話,吵醒韓姐,她會生氣。”瘦猴兒低聲勸告,語氣和善。
行舟子不明白這群雛兒到底想干嘛,又叫了幾聲,瘦猴兒都不回話。行舟子被迷藥折騰許久,攪盡腦汁想不出脫逃之計,不知不覺腦子又混沌起來。
先養足精神,明日再想辦法逃走,他想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是被餓醒的,醒來時,只有朦朧如霧的光亮照進小屋,肚子里的聲響比鼾聲還大。韓大姐坐在小屋門口,轉過頭來,臉上滿是嘲諷:“餓飽了沒?要吃包子嗎?”
他沒有被嘲諷動搖:“我不吃土匪的食物。”
“你能把自已餓死?”
“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屈服。
韓大姐冷笑:“你他娘的逞英雄給誰看!”
行舟子傲然道:“寧為玉碎。”
“聽不懂!”韓大姐哈哈大笑,“講人話!”
“意思就是你們是群敗類,你們的包子讓我想吐。”
“腰里揣只死耗子充獵戶!”韓大姐抬腳正要踹下,行舟子瞪大眼睛冷冷道:“踹,沒踹死我算你孬。”
瘦猴兒被爭吵聲驚醒,忙道:“韓大姐,別!您不是說咱們還有事要他幫忙?別得罪人啊!”
行舟子雖然好奇這三人要自已幫什么忙,但他不想問,起碼現在不想,這會有示弱的味道。
“我不會幫你們,只會抓你們歸案。”行舟子不打算與土匪談判,犯了法就得正法,他冷笑,“武當治下,容得了你們這群不法之徒?”
韓大姐一雙細目死死盯著他,片刻后才將腳放下:“走了!”
瘦猴兒禮貌問道:“道長怎么稱呼?”
“行舟,行舟子。”行舟子挺起胸膛回答。
“行舟道長,昨日事急,我們……都很怕,有些得罪。韓大姐脾氣不好,您別置氣,還是吃點東西吧。您跟我們走這一趟有好處……”
“想賄賂貧道?”
“我們也是不得已……”
“別說什么不得已。”行舟子打斷瘦猴兒說話,“刑堂里抓十個人就有十個苦衷。貧道什么好處也不要,苦衷源由,等上刑堂慢慢說。”
雖然身處頹勢,但行舟子沒有半點屈服,他打小就倔脾氣,從不讓步。
“還啰嗦什么!”韓大姐已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瞎貓子也將驢車扣上扳鎖。
“道長,對不住啦。”瘦猴兒連連致歉,出門拉車。
韓大姐雖是女流,力氣著實大,行舟子被掀翻在地,衣領手腕一緊,堆貨似的被放上驢車,被用麻布掩上,三人拉著四輛驢車出發。
“道長,喝點水吧?”瞎貓子道,“咱們沒惡意,真的,只要您幫點小忙,什么事都好商量。”
行舟子只不理他。
大雨逐漸轉成細雨,車上覆蓋著麻布,僅能從細縫中聽到外頭的聲音。山路顛簸,天雨路滑,驢車走得很慢,車里很安靜,靜得行舟子能聽見自已饑腸轆轆的聲音,他整整一天沒吃東西沒喝水了。
馬車走了大半天,行舟子聽見瞎貓子喊道:“韓大姐,再往前就是黃山派跟新華派的交界地啦!”
黃山派與新華派的交界處?加上顛簸的山路,行舟子判斷出自已大概在蓉城南方。徽南多山,雖不見高,卻是深闊。
嘩的一聲,麻布被掀開,行舟子看到陰郁的天空。烏云依然密布,下方是蒼翠的樹木,他們走在一條小路上。
“道長,路上委屈您了,別生氣,咱們好好說話。”瘦猴兒說道。
“有什么好說的?”行舟子仍是不假辭色。
韓大姐這回也不發脾氣,道:“前邊是黃山派跟新華派的交界地,道長知道兩派互發仇名狀的事嗎?”
“有這回事?”行舟子愕然,他真沒聽說過這事。仇名狀得上報九大家才能作數,這兩派也不是非常小的門派,怎么自已沒聽說過?轄內兩個門派互發仇名狀,武當該派人調停。
“武當沒派人調停?”行舟子問,他看見韓大姐嘴角微揚,像是譏諷,不,就是譏諷。
“大概是徽南窮,上邊沒人在意。”韓大姐道,“總之兩邊正鬧事,時常派弟子巡邏,見人就攔,一有疑心就殺。你是武當弟子,又是大隊長,需要你臉面,請你幫個忙,若遇攔截,領我們過去。”
這就是他們抓自已的理由?難怪一路上還算禮貌。
“你武功高強,我們不敢放開你。”韓大姐道,“你就坐車上,用蓑衣遮著手上繩索,瘦猴兒會坐你旁邊,敢亂說話,一刀子替你放血,他殺豬的,很會這個。”
“你們劫我車隊,把我抓來,要我幫你們過關?”行舟子怒極反笑,“有更好笑的笑話嗎?”
韓大姐吸了口氣,道:“聽我說,你跟我們走,等車拉走,我跟你去自首。”
“什么?”行舟子訝異,“你要自首?”
“想清楚,你押送車隊,丟了一車貨,回去也要受罰。”
這話沒錯,行舟子正想離開武當,但鬧了這一出,就算離開也聲名受損,傳到外地去,別人只道自已犯錯被革職,難以度日才轉投他派,對未來仕途極為不利。
“你幫我們,等到了合適的地方,他兩個會壓著驢車離開,我跟你回去,你就說……愛怎么說怎么說,就說是你追上我們,雖然丟了貨,但抓住匪首,能將功贖罪。”
“你以為刑堂不會審犯人?”
“我會供出他兩個,不過那時他們已經不在武當了。”韓大姐道,“這批藥材沒了下落,案子就結了。”
“這就是你們抓我的原因?”行舟子冷笑,“你去自首就得了?”
“除了要靠你幫我們走過前邊這段路,還有別的原因。你是大隊長,我們怕你帶隊追來,抓了你,那群弟子沒人帶頭就拿不定主意,能拖延時間。再說了,我們要跟你串供才能把案子盡快了結,不留后患。”
“你以為我是那種人,收了好處就閉嘴?”行舟子譏嘲。
“還有人不是?”韓大姐道,“你一個人回去,平白受罰,現在兩邊都有好處。”
“你們運氣不好,貧道偏偏就不是。”行舟子昂首,“我會如實稟報,非要抓到你們三人不可。”
“我還能給你一筆銀子,有十幾兩呢!”瘦猴兒著急說著,彷佛這是一筆滔天鉅款。
貓瞎子跳了起來:“那是我們逃命的安家費!”
瘦猴兒瞪了貓瞎子一眼,貓瞎子指著行舟子喊道:“他就是想多撈好處!”
“使多少銀子都沒用。”行舟子道,“這是武當的貨,丟了就得找回,你們劫掠車隊,一個也逃不掉。”
“你他娘腦袋里有屎?!”韓大姐咆哮。
“殺了貧道,貧道也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污!”行舟子語氣堅決。
“你他娘的非要動拳腳?”韓大姐舉起拳頭作勢要打。
“盡管打,貧道只要吭個聲就算輸,看你能不能打服我!”
“操你爹屁眼,捉賊都不見你這么拗!”
“你見過貧道抓賊?”行舟子昂然,“我捉賊就是這么拗!”
“騙他娘的三歲小孩,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屁眼!”韓大姐氣得整張臉都漲紅了,“武當有管事的?你們他娘的有管事的?!”
“我管事!”
“管你爹!你連黃山派跟新華派結了仇名狀都不知道!”
行舟子頓時語塞。
韓大姐怒氣騰騰,橫眉倒豎,一腳踢在驢車上,險些把驢車給驚跑。瘦猴兒拉拉韓大姐衣袖,將她扯到一旁,行舟子聽不見三人在商議什么,只看見三人都十分苦惱,韓大姐帶著怒意的眼神還不時瞟來。
三人商議過后,走向行舟子,行舟子不知他們想干嘛,正要開口,貓瞎子取出一塊濕布摁在他鼻子上。行舟子喘不過氣來,才剛張嘴,瞎貓子一把捏住他嘴巴,一股臭味沖入嘴里,已經被塊抹布塞了滿口,又被細繩從口中繞至腦后纏住。行舟子發不出聲音,只能勉強呼吸。
韓大姐道:“放是不能放你走,之后再看怎么處置。你不肯配合,我也不勉強,先走過這段路再說。”
三人手忙腳亂一頓折騰,行舟子被五花大綁,結結實實捆在木箱上,不僅動彈不得,還被塞到最里頭去,用其他箱子遮掩。
麻布重新蓋上,驢車繼續前進,天空又下起細雨,雨勢大了起來。他們真是雛兒,行舟子想。他原以為這三人中至少有個老手,那韓大姐雖然暴躁,但還算沉穩,可顯然連她都不是老手。劫車計劃周密,執行卻毛躁,其實在客棧里就有破綻,是自已一心想著離開武當后的事,沒注意。
沒想自已也成了粗心的人,這樣的教訓,一次就太多了。
驢車走過約半個時辰,忽地停下,行舟子聽到外頭傳來人聲。
“你們是什么人?車上裝了什么?”聲音極不友善。
“咱們是喜村村民。”韓大姐道,“送些貨回村。”
有人攔下了驢車,機不可失,行舟子想出聲,但被捆得太嚴實,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此時他仰面朝上,手腳都被反綁在箱子上,只有頭勉強能動,他勉力抬頭,估計離箱子兩寸,重重向后撞去。
砰的一聲,撞的他腦殼疼,聲音卻被埋沒在雨聲中。
他聽到外頭的聲音:“喜村?那是黃山派轄下。”
“大爺,您兩個門派結仇,殃不著咱們小老百姓,別為難我們了。”
“這是武當的箱子?哪弄來的,里頭裝了什么?”外頭的人似乎沒察覺,真不愧是武當轄下。
“藥材,不是兵器。”韓大姐答道,“雞窩里飛出鳳凰,咱村里有人進了武當派,叫行舟子,當了大赤殿一個大隊長,運藥材打算回鄉煉丹。”
她竟搬出自已名號,行舟子更是惱怒,再度仰頭用力一撞。這一聲總算引來注意,外邊弟子問道:“什么聲音?喂,你怎么在發抖?”
“哪有什么聲音?我這兄弟膽子小,見著刀子害怕。”韓大姐竭力掩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