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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134章乍暖還寒(下)</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134章乍暖還寒(下)</h3>
村子過不了這個冬。現在才臘月,大雪奪走村中絕大部分存糧,被雪凍傷的糧食正在腐壞。瓦拉小祭帶領村民在廣場上升起大火向薩神祈禱賜福,即便一不發,謝云襟都能感受到村里沉甸甸的壓抑氣氛。
“村里沒有義倉嗎?”謝云襟詢問瓦拉小祭與族長,雖然知道這已是事后之。
“義倉?”瓦拉小祭不解,但聽出意思,“你是說‘公獻’?”
公獻就是薩族部落的義倉,每年十一奉獻后,再取十一儲存,經年累月,作為部落養育孤兒救急救難以及度過饑荒之用。雖然公獻有其用途,但部落的公獻常被當地小祭作為私產侵占,花用一空也屬常事。
瓦拉小祭不是那樣的祭司,公獻的糧食被儲存在他家后院糧窖里,兩個鎖頭,他跟族長各自保管一把鎖匙。那里早已打開,里頭浸滿雪水,堆放著凍傷的食物、皮毛、粗布。
應該有更大的義倉,謝云襟想著。薩族部落相隔太遠,應該有更大、保護更好的義倉在每一地,但那不是他能管的。
求援的村民帶來了很糟的消息,別的村莊也沒有余糧可以借給他們。這個新年在愁云慘霧中度過,冬天還沒走盡,播種的時節還早,就算播了種也不會這么快長糧。
金夫子帶回家的食物一天比一天少,謝云襟正在成長,他盡力讓少爺先吃飽,起碼不餓,才收拾剩下的殘余。
圖雅的哥哥卡布斯和利茲與守衛隊上山打獵,兩天后才回來,收獲少得可憐,這不是他們擅長的。
“我們要離開這了。”金夫子收拾行囊,嘴里嘀咕著,“無論薩神還是佛祖,保佑我們不要遇到下一場暴風雪。”
謝云襟去拜訪瓦拉小祭,小祭正與族長討論部落要如何渡過這次難關,卡布斯與利茲守在門口禁止閑雜人等靠近,謝云襟想了想,走到利茲面前。
“你為什么討厭我?”他問利茲。
利茲扭頭不理會,謝云襟仍不死心,繼續追問。
“你爹讓我丟臉。”利茲回答,“在廣場上練習時,他每次都叫我出來,借著教功夫的名義羞辱我,嘲笑我功夫不行。”他說到這漲紅了臉,“他對其他人都很好,唯獨欺負我。”
謝云襟一愣。
族長從祭司屋中走出,對謝云襟點點頭,又拍著利茲的肩膀:“來我家一趟,有事跟你說。”
“還有誰在外面?”瓦拉小祭在屋里喊著,謝云襟走了進去。
“我來還書,爹說我們要離開了。”謝云襟從懷中取出兩本破舊書籍,瓦拉小祭示意他放在書架上。
“你們要離開了?”瓦拉小祭道,“很遺憾這次沒盡到待客的責任,讓遠方的客人受到委屈。”
謝云襟搖搖頭:“我爹跟我很感激小祭收留。”他停了一下,接著道,“我還有件事想拜托瓦拉小祭。”
“什么事?”瓦拉問。
“我想更接近薩神。”謝云襟回答,“能不能請瓦拉小祭幫我寫封推薦信,讓我能參加奈布巴都祭司院的考試?”
“你想當祭司?”瓦拉小祭很訝異,“你這年紀進入祭司院學習太大了,而且你是旅客,來自蠻荒之地。你確定要進祭司院?”
謝云襟眨眨眼:“我不會其他工作,什么都不會的就應該去當薩神的使者。”
瓦拉小祭哈哈大笑,露出暴雪過后難得的笑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沒見過像你這么聰明的孩子,說不定你真能辦到。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替我接手村落,我相信你能讓村落富裕,充滿奶與面餅。”
他起身走到后方書桌,喚來謝云襟:“幫我磨朱砂。”
文房四寶很早就傳來薩教領地,祭司院的書信往來都是用朱砂寫字,紅色代表火焰,火焰代表光,光代表薩神,這么昂貴的東西在這也只有身份尊貴的小祭用得起。
謝云襟已經很久沒磨過朱砂,那一小塊朱砂許久沒用,他費了番功夫才將之磨開。瓦拉小祭確認了謝云襟的姓名,寫了封推薦信裝入信封上了漆印。
“小心些,打開就沒用了。”瓦拉小祭提示,“把信交給祭司院,他們會幫你安排參加考試。”
謝云襟將信貼身收好,向瓦拉小祭道謝,忽地想到什么,說道:“我們明日離開,爹若來向小祭告別,小祭別把這事跟爹說,我還沒跟他商量呢。”
瓦拉小祭允諾,又勉勵他精研教義,為部落謀福,別學著別的小祭中飽私囊,尤其是瓦爾特巴都的小祭,簡直是教義蛀蟲,還有阿突烈巴都每一代殘暴苛酷的薩司,他說了不少五大巴都的故事,讓謝云襟受用不少。
謝云襟辭別瓦拉,回小屋路上見著剛從族長家離開的利茲,他雙手捂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謝云襟不由得在意。回到小屋,又見到族長從自已家中走出,金夫子正在送別。
“族長來找爹做什么?”他已經習慣稱呼金夫子為爹,即便在無人處,養成習慣才不會露餡。
“我們明天不走了。”金夫子道,“族長有事請我幫忙,還會送糧讓我們過冬。”
“為什么?”謝云襟問。他看見桌上放著一大盤羊肉,還有稞糕、烙餅,村子已經缺糧,這個寒冬都無法撐過,怎么還有這么豐盛的食物?
“他要我幫他打獵,帶來糧食。”金夫子回答,“他會送我們路上所需的食物跟水,還有一匹驢。”
只是協助打獵就這么慷慨?謝云襟心下起疑,又問:“我在小祭屋外見到利茲,他說你欺負他,這是怎么回事?”
“利茲太輕佻。”金夫子搖頭,“他太年輕,愛嬉鬧,守衛隊是刀口舔血的活,他這種態度上戰場會很危險,我得糾正他,所以對他特別嚴厲。”
“利茲是挺愛開玩笑,圖雅也說他常常捉弄人。”謝云襟附和著。
金夫子嘆口氣:“沒想他不受教,反而記恨。”又問,“你去瓦拉小祭那還書,怎么去了這么久?”
“我以為我們要離開了,多問了瓦拉小祭一些事情,尤其沿路風俗民情,免得遇到危險。”
金夫子道:“我們糧食不夠,就算上山找路也走不遠,還得再想辦法。我想找個較大點的村落,在里頭找活,等存夠糧食就上山尋路。”
謝云襟點點頭,坐下吃飯,沒跟金夫子說他向小祭拿了推薦信。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但他總覺得金夫子有事瞞著他。
第二天,金夫子領著十余名守衛出門。謝云襟把書都還了,于是在村里閑走。部落里每個人都在忙碌,修繕被暴雪侵襲的牛棚羊圈,將潮濕的谷物曬干,凄凄惶惶,不發一,這幾日都是這樣。
難得的,圖雅竟然沒在屋前干活,直到黃昏才見著利茲挽著她的手從村外走入。
圖雅不是不被允許出村嗎?
謝云襟正覺古怪,金夫子領著守衛隊回來,進入瓦拉小祭的房屋。此時已是黃昏休息時間,已經有人開始伏地禱告,一會后族長也走出,在廣場上祈求薩神,謝云襟跟著趴在地上。
祈禱過后,村民們聚集在一起,該是小祭講解經文的時間,今日卻是族長當先開口。
“我們有糧食了。”族長大聲宣布,“有足夠的野味,腌制的熊肉、飛禽、兔肉,還有大量谷物,我們能撐過這個冬天!”
村民們齊聲歡呼,響聲雷動,謝云襟更覺古怪,轉頭去看,利茲已經帶著圖雅離去。
“村里怎會突然有糧?”謝云襟問金夫子,“你們出去走一圈,也沒獵物,為什么就有糧食了?是不是跟圖雅有關?”
金夫子道:“少爺,這村子的事與我們無關,你不用過問。你如果不喜歡這村子,糧食到手我們就離開,上山找出路。”
金夫子像是想阻斷他話頭,吹熄油燈:“今天走了一天,累了。云兒,睡吧。”
謝云襟翻來覆去,哪里睡得安穩?他只覺得古怪,金夫子跟村民,甚至圖雅都古怪,索性坐起。
窗外積雪反映月光,彷佛有條人影從家門前經過。這么晚了還有人?謝云襟躡手躡腳起身,將窗推開條小縫,發現圖雅拿著手杖站在門口,正猶豫要不要敲門,他忙開門。
“怎么了?”謝云襟低聲問著,轉身將門掩上,避免驚醒金夫子,“很晚了,你怎么能出來?”
“對瞎子來說,白天晚上沒有分別,而且現在我爹不會管我,我要去哪就去哪。”圖雅勉強笑著,“我想跟你道歉,我不該不理你。”
謝云襟察覺圖雅的古怪與部落一定有關系,索性單刀直入:“怎么了?你今天去村外做什么?”
“我想去村外走走,我從沒去過村外。”圖雅回答,“這是我的愿望。”
“什么意思?”謝云襟問,“村里為什么會突然有糧,是不是跟你有關?我爹跟守衛隊今天去村外做什么?”
圖雅頓了好一會,忽然將身子靠近,低聲道:“抱緊我。”
謝云襟一時不知所措。
溫軟的身子已經靠近,圖雅雙手緊緊擁著謝云襟,她年紀較長,與謝云襟身高彷佛,將頭靠在謝云襟肩上,雙手在謝云襟背上摸索著,探知,找尋,感覺,低聲道:“我喜歡被抱著,但利茲不愿意,他怕自已忍不住。請你用力抱著我。”
謝云襟覺得自已身上有某種東西被挑起,面紅耳赤,環抱著圖雅。他才十四,對男女之事尚且懵懂。
“我喜歡摸東西,也喜歡人家觸摸我,因為我看不見,只能聽,只能聞,只能摸……”圖雅道,“黑暗里很孤獨,抱著人的時候能聞到更多味道,有更多感覺,去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旁邊還有別人。但爹很少抱我,娘也很少,其他人也不敢,只有利茲可以抱我。”
“但現在他也不敢抱我了,他怕自已忍不住。”圖雅低聲說著,“我想在去見薩神前,再好好抱會人。”
“你說什么?見薩神?”謝云襟問。
圖雅的手順著他肩膀摸上他臉頰,停在謝云襟嘴上,將之捂住。
“村里要跟附近的流族作刀秤交易。”她低聲說著。
謝云襟知道什么是刀秤交易,但村里還有什么好換的?雪災前都作不了刀秤交易,何況災后?
“我要當圣女,幫流族進行圣祀,換流族的糧食。”
“你?!”謝云襟驚呼出聲。
圖雅按住他的嘴:“小聲些。”
“你為什么要答應這種事!”謝云襟著急,“你知道圣女會怎樣嗎?”
圖雅當然知道:“我要去薩神面前,替他們向薩神訴說冤屈。”
謝云襟道:“族長呢?你爹不反對?”
“就是爹提議的。他也舍不得我,但這是為了讓村莊好過些。”圖雅低聲道。
“利茲呢,利茲怎么辦?他很喜歡你!”
“他只能接受。我爹是族長,我還沒嫁給他,還不是他的財產。”
“這是全村的事,不應該你一個人犧牲!”謝云襟著急道,“村民還能打獵,還能挨餓,剩下一個月就入春了,可以去鄰村借糧,可以去更遠的地方借糧,他們不能強迫你……”
“沒人強迫,我很愿意。”圖雅說著,“我是個沒用的瞎子,爹照顧我,娘照顧我,哥哥也照顧我,村民對我很好,他們都很愛我,因為我是族長的女兒,所以才能活下來,受到這么多疼愛。作為族長的女兒,為部落犧牲也是我的責任,我能為他們換來糧食,讓他們過冬,這很好。”
“我很高興我能報答他們的恩情。”圖雅笑著說,“我還能見到薩神,那很好,那里有光,我到了薩神面前就不再是瞎子了。”
“你要被活活燒死!”謝云襟低聲喊著,“你會死!”
“所有人都會死,初始、湮滅、回歸,我會在薩神的光芒下看星星,我能知道星星多美,我能聞星星的味道。”
“沒有!沒有星星!”謝云襟急道,“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沒有薩神呢?”
圖雅吃了一驚,推開謝云襟。
“假如經書上說的都是假的呢?這世上沒有薩神,死了就是死了,你會死得很痛苦,死后什么都沒有!”謝云襟道。
“你……你不要胡說!”這是圖雅從沒想過的,“瀆神是死罪!你是路客,來自信仰不堅定的盲玀之國,我原諒你,但你以后千萬別再說這種話。薩神……我們在薩神的照看下!”
這是盲信與無知!謝云襟著急道:“就算真有薩神,圣祀也很少舉行了!流民們不該舉行圣祀,那是淫祀,不被允許!”
只有用教義才能說服圖雅。
“不被允許的祭祀會觸怒薩神!”謝云襟道,“這沒有用!薩神會生氣,會處罰你跟村民,還有舉行圣祀的流民!”
圖雅全身發抖:“你……你在說謊!你胡說!我……我不跟你說話了!”
圖雅拄著拐杖快步離去,謝云襟正要追趕,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
是金夫子。
“少爺,別管,這不干你的事。”
金夫子擔憂謝云襟說出不該說的話,將他拉入小屋。
“村里的人不知道這件事嗎?”謝云襟質問。
“當然知道,你以為我一早出去做什么?打獵真能拿到這么多食物?他們要仰仗我的功夫坐鎮,去跟流民談價碼。”金夫子道,“守衛隊都知道的事,村民一定也知道,族長說有糧時,誰問過哪來的?”
村民是默許的。
“失明的人在這種苦地方不好活,是拖累,圖雅為大家犧牲,是值得欽佩的。”
“村里的人要更努力一點!”謝云襟道,“他們沒有盡力活著,雪災剛過,他們就想把圖雅拿去換糧食!”
“圖雅愿意。”金夫子道。
“她是我朋友,我不愿意!”謝云襟第一次說出“朋友”這個詞,圖雅是他離開鬼谷殿后,除金夫子外說過最多話的人,她像自已一樣不見天日,在需要的時候恰當地作犧牲,甚至更可悲,將犧牲當作使命,連試圖沖出去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