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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88章人心難測</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88章人心難測</h3>
覺聞的車隊剛進重慶就被青城使者攔下了,為首的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書生,禮貌備至。
“在下謝孤白。”書生打扮的青年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謝孤白。”
車隊被帶往城里的寶興館。寶興館并不大,更不顯眼,得從大道轉進竹口巷,走到底再右拐才能見著招牌,是唯有當地老饕才知道的私房菜館。但招待外賓,尤其是少林這樣的大門派,覺聞這樣的重要人物,這間僅只兩層,不過七八張桌子的飯館仍顯得寒酸。
館子早被青城包了下來,連巷口都給封了,車隊的馬匹轎子都借放在附近民居院子里。覺聞不喜鋪張,但代表少林四院八堂之一,該有的威儀不能少。這趟來訪青城,他帶了二十二名隨行僧人,還坐不滿半間寶興館。
這群僧人才剛坐下,就見八寶肥鴨、清蒸江團、東坡肘子等一道道大菜輪番被端了上來。覺聞是俗僧,帶來的這些僧人自也是俗僧,離開少林后哪管什么清規戒律?為免有失,寶興館還特地另備了一桌齋菜,卻無人問津。
覺聞被請上了二樓包廂,平常宴席用的大圓桌早已撤去,只放了張四尺見方的小矮幾,上置四小碟齋菜,一鍋菜湯熬煮的雜糧粥。最為顯眼的是矮幾旁置著一小鍋杏仁豆腐,那是覺聞最喜愛的甜品,在少林寺里算不上秘密,但青城一個不接壤的門派卻能知曉,可見用心。
兩人敘禮已畢,各自盤膝坐下。覺聞是謹慎的人,他修行勤奮,但也沒落下對人情世故的洞察,要不也當不了主管與各門派交涉往來的觀音院住持。打從青城提前派人迎接,車隊轉進竹口巷子,停在這個隱密的寶興館前,他便有所覺。等到避開眾人,上了二樓包廂,他更知青城必有所,只是還摸不清底細。
既然不明就里,先別唐突,靜觀其變就是。覺聞舉箸用餐,就著素齋吃了一小碗雜糧粥,又吃了一大碗杏仁豆腐。席間謝孤白稍作探問,提起少林近來有了大變革,竟然蓋起妓院,想來覺見方丈有心改革,放寬少林之前一些正俗禁忌。
提起此事,覺聞便皺起眉頭。他雖是俗僧,但修行勤奮更甚于許多正僧,少林蓋妓院這事他打心底里不贊同。可沒想不僅覺空首座沒反對,連向來最厭惡俗僧的那把窩里刀——觀音院的覺觀首座也不反對,身份、派系、職務上的上司都贊同,他也就沒反對的理由了。
幾間妓院蓋得賊快,趕在新年前陸續開張,除夕那幾天還打了折扣招客,據說門庭若市,連武當華山都有人慕名而來,真是……阿彌陀佛。
可隨著方丈逐漸開放寺中規矩,給俗僧開了許多方便法門,覺見方丈的聲望日益攀高,這七八年間日益惡化的正俗矛盾竟是稍有緩解。
有這樣的耳語出現,說是覺見方丈有心去迂除舊,推陳出新,漸漸要廢止非僧不能入堂的陳規,讓所有俗僧能原職還俗,連一些俗僧掌握的寺宇也一并歸由俗家弟子照管。
然則正僧們未必樂見其成,因袒護弟子了凈而被罷黜至山西白馬寺的覺如特地趕來少林,與方丈大吵一架,拂袖大怒而去。
覺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方丈法慧深厚,舉措自有用意,貧僧無能忖度。但正俗之別本于人心,若能化解分別心,于少林大有幫助,就是方便法門。”
“方丈這幾個舉措想來極受推崇了。”謝孤白問道,“覺空首座想來極是歡喜吧?”
“這幾件都是好事,覺空首座沒說什么。”覺聞回道。從頭到尾,覺空首座就對這些事沒提過任何想法,可這也難說,覺聞心想。覺空首座若有想法也未必會表露出來,但要說歡喜,那肯定不是,最多就是個不喜不憂,冷眼旁觀的姿態。
覺聞用餐已畢,謝孤白命人撤去飯菜。又有人送上茶水點心,謝孤白親自煮水烹茶。
覺聞等了許久,謝孤白都沒提別的事,他不由狐疑。青城半途將他截下,總不會只為了招待他寶興館的好菜色吧?
既然對方不說,那就是要讓自已起話頭。覺聞性格穩重,執掌正念堂十數載,這些外交上的進退早已嫻熟。他來青城自有任務,除公事外,并不想牽扯進其他門派的事務,與其落入對方話頭,不若等對方自已提起才好應變,總之不管什么事,能避則避,于是道:“謝公子若無他事,我們是否該啟程拜會沈掌門?”
他這是以退為進,對方有話自然要先說,不然進了青城,不就白饒了這場耽擱?
“我以為,住持有什么事,不如告知謝某,謝某代為轉達掌門。”謝孤白道,“今日青城訪客已多,怕無暇招待貴客,若有怠慢反為不妥,也白白耽擱了大師行程。”
原來是逐客令?覺聞心中訝異,眉角輕揚。他萬沒想到少林派了自已這樣身份的人來訪,竟會被逐出青城,連掌門的面都見不著。
“沈掌門知道貧僧拜訪青城所為何事?”覺聞問道,“怎地連見一面都不肯?”
“諸葛副掌、嚴家兄弟,連著嵩山蘇家公子恰巧也在今日拜訪青城。”謝孤白道,“若住持在,只怕場面尷尬。”
“喔?諸葛副掌與華山、嵩山兩家公子都來了?”覺聞問道,“怎會尷尬?”
“點蒼來者不善,必有所求。”謝孤白沏好茶,推了一杯至覺聞面前,道,“這是青城雪芽,還請住持品嘗。”
覺聞卻不喝茶,只道:“公子還未回答貧僧問題。”
謝孤白道:“住持這不是明知故問?眼下還是正月,能有什么急事值得諸葛副掌與華山、嵩山幾位公子連花燈都不賞,星夜趕來?”
覺聞心中一沉,道:“為著昆侖共議的事?諸葛副掌還沒放棄?”
謝孤白只是搖頭,道:“住持有什么口信,抑或吩咐交代,告訴謝某即可。”
覺聞心想,點蒼來講這事,這有什么好尷尬的?定是怕我去了,聽著不好的消息,場面尷尬。莫不是……難道青城要倒向點蒼?這又說不過去了,沈玉傾為衡山奔走的義行他是知道的,這個最早表態支持衡山的門派怎地到了這時倒戈?難道唱了兩年大戲,只為虛晃一招?不由得問道:“這是怎么一回事?”話一出口,他又愕然,心想:“方丈吩咐的事情還沒辦,怎么我這就落進他的話頭里了……”
“這事說起來,其實也是少林所害。”謝孤白嘆了口氣,“讓住持先行回少林也是避免見了面,惹來埋怨,不如把這事說清楚了,好委請覺空首座替青城向衡山謝罪。”
覺聞忍不住問道:“公子越說貧僧越是糊涂,怎地這事又跟少林有關?”
謝孤白道:“明不詳可是少林弟子?”
覺聞道:“是,貧僧此來正是為他。”
原來上個月青城發了通緝令,懸賞擒抓明不詳,消息傳入少林,四院八堂向來器重明不詳,尤以方丈覺見為最,特地開了四院共議討論明不詳的事。又聽說他傷了青城二小姐,幾位高僧難以置信,這才派覺聞前來,說是問明原委,實則臨行前覺見方丈特地吩咐,若事情不是太嚴重,權且代他賠罪,把這事給化消了。
這話說得含蓄,卻是出自執掌過正業堂,向來以鐵面無私著稱的覺見方丈之口,儼然是要他想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覺聞接著道:“這孩子在少林學藝,曾在觀音院當過入堂居士,與貧僧偶有往來。他性情質樸,稟性純良,持戒自重,斷不會無故傷人。謝公子,這當中可有什么誤會?”
“并無誤會,這是同一樁事。”謝孤白道,“青城二姑娘在崆峒劫持嚴三公子的事,方丈可曾聽說?”
覺聞訝異道:“竟有此事?”
華山要以此事威脅青城,是以一直秘而不宣,青城于理有虧,更無由宣傳,是以消息至今未走漏,覺聞還是第一次聽說,只覺得當中必有許多曲折。可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反倒越聽越混亂,于是問道:“謝公子,你把這事前因后果說清楚些。”
“嚴三公子前往崆峒求親,被彭小丐攔截,正是明不詳通風報信,請二小姐義助彭小丐。華山聯絡了點蒼,正要拿此事要挾青城。”謝孤白道,“當時明不詳就在彭小丐率領的那群馬匪當中,這事不難查證,問二小姐或嚴三公子都能知道。”
覺聞道:“明不詳怎會牽扯到這樁事里來?”
謝孤白反問道:“彭小丐還有個孫子失陷在江西,住持覺得明不詳不該多管閑事?”
覺聞當然知道江西這場巨變,只道明不詳是出于仁善相助,嘆口氣道:“這孩子善良敦厚,怎地這么莽撞,闖下彌天大禍?”
可他又想,這舉止雖然失當,終究出于義憤,也無責怪之意,想助明不詳彌平此事的想法又多了幾分,只是下回明不詳回來,要嚴加訓斥才是。
“幸好嚴三公子不認得明不詳,現在知道他參與此事的唯有二小姐。”謝孤白道。
覺聞倏然一驚。若只青城知曉此節,或許還會給少林幾分薄面,說理講和,扯上華山,這事可就難收拾了。若是捅出來,連華山也要通緝明不詳……他沉思半晌,問道:“他為何要把沈姑娘扯進這樁事里來?又何故傷了沈姑娘?”
“明不詳與在江西義助彭老丐的楊衍曾在襄陽幫與沈公子、沈姑娘有一面之緣。”話說到這里就夠了,用不著牽出李景風,謝孤白很清楚。目前很順利,他讓覺觀覺得劫持嚴旭亭這件事的根由在明不詳義助楊衍與彭小丐,也就是在于少林,那么解決這個麻煩就不是青城的問題,而是少林的問題。
這也是他不主動前往少林求援的原因。用明不詳的通緝當要挾,就算是覺見也未必肯買賬,更遑論覺空。青城主動求援與少林主動合作意義上又有不同,少林為了明不詳主動來訪,當然更好。
還不用跟景風扯上關系,只需說自已不清楚就好……謝孤白這么想著,卻仍是道:“他告訴沈姑娘這件事,是因為當時李景風也在,明不詳與李景風也是朋友。”
他還是主動提了。李景風去過嵩山,認識蕭情故跟蘇家兄妹,他與沈玉傾結拜的事難保不會泄露。謝孤白接著道:“他們本在天水一齊義助彭小丐,后來沈姑娘與明不詳有些誤會,認為是對方通風報信,引來鐵劍銀衛,因此動上手,明不詳才傷了沈姑娘。”
揭穿明不詳是不可能的,不用白費力氣。
“那個刺殺了嵩山副掌門的李景風?”覺聞再次皺起眉頭。打從進來這間寶興館,他已不知皺了幾次眉頭。
謝孤白道:“就因這事,掌門只怕不便招待住持。”
覺聞默然半晌。明不詳被青城通緝的原因算是查清了,他與沈家小姐跟李景風、楊衍,一同幫助彭小丐擒抓嚴烜城,后來鐵劍銀衛趕到,兩人都誤以為是對方出賣,因此動上手,沈家小姐不敵,受了傷,引來青城通緝。當中尚有些細節,且不忙著追究。這事又引來點蒼橫加干預,還有嵩山蘇家……誠如謝孤白所,這一切的源頭還是明不詳去找了沈家小姐,青城代為隱瞞,只發通緝,已經是給少林極大的面子。當然,這面子也不是白給的。
但介入青城與華山、點蒼的爭斗,茲事體大,不是自已能作主的,還得上稟方丈跟覺空首座。覺聞決心先解決方丈交托的事,問道:“貧僧這次前來,正是為了解開沈姑娘與明不詳的誤會。”
“這事非是謝某可以做主,頂多代為轉達。”謝孤白回答道,“明不詳的事可大可小。看在少林面上,可以小事化無,看在點蒼面上,又可能小事化大,背上六家通緝都不無可能。”
“六家?”覺聞問道,“怎么有六家?”
“等嚴公子追問起當日參與之人,能少得了華山的追究?華山與點蒼交好,丐幫、崆峒、唐門這幾家也得聲援。”
“這是一家的事,怎么扯到六家去?”覺聞道,“華山發了彭小丐仇名狀,也不見其他家跟進。”
“那是以往。”謝孤白道,“昆侖共議后,這就全都是一家的事了。”
——點蒼的事。
“一個盟主管不了這許多家。”覺聞道,“現在的天下事也不是齊二爺一個人在管。”
“點蒼弄出這么大動靜,威逼利誘,先后讓丐幫、崆峒、華山支持自已當盟主,只是為了過過盟主癮?諸葛掌門正當壯年,想過癮,等不了十年?”謝孤白道,“他要的就是這個動靜。華山與唐門結了仇,中間卡著一個青城過不去,青城若倒向點蒼,唐門就孤立無援,非得跟著倒戈不可。”
“兩湖以西都是點蒼的盟友,盟友還是好聽的說法,嚴格說來,除崆峒外,其他三派都是點蒼的附庸。住持或許以為這不過是一屆盟主,但,只有一屆嗎?”謝孤白道,“這不比之前輪著坐的盟主位,點蒼這一任,是九大家第一次多數推舉上來的。”
“這是春秋五霸的功業。”謝孤白下了定論,“下一個霸主崛起前,點蒼就一直是盟主。盟主有九大家的裁決權,忻州、汾州、平陽西邊那塊紛擾多年的‘孤墳地’,終究尋得了主。”
打從昆論共議開始,少林與華山在山西接壤處向來有領土紛爭,為著忻州、汾州、平陽三地歸屬,雙方爭執不休,鬧了多年,時常有大規模械斗。少林歷任方丈不想開戰,請求昆侖共議多次裁決,雙方都有不服而繼續上訴。二十二年前,“汾陽夜襲”,不知打哪聚集而來的少林僧眾發起突襲,短短三天,將這三地駐守的九百余名華山弟子屠殺殆盡。少林一時奪得該處的控制權,卻被當時昆侖共議的盟主——諸葛焉的父親裁決少林舉措失當,又鬧了一場風波。前任少林住持覺生性格仁善,最終讓步,為避免爭議,雙方都不在此處設立管轄門派,幾百里方圓的沃土竟成了九大家領土上唯一無主的區域,又被稱為“孤墳地”。
至于“汾陽夜襲”,那定然是一場有計劃的進攻。少林推說是弟子自行聚集,尋兇不易,連一個僧人都交不出來,但這場夜襲同時攻擊多處,周延縝密,華山駐守的弟子幾乎全軍覆沒,怎可能是自發所為?一般以為,這是覺空幕后策劃的。
這場戰事過后,華山知道自已勢力終究不敵少林,徹底倒向點蒼,兩派間的緊密關系便是從此開始。
覺聞倒吸了一口氣。他本以為點蒼只想爭這任盟主,沒想他竟有這么大的野心。可轉念一想,十年后再選盟主,點蒼今日能靠著拉幫結派上位,屆時難道就不能連任?青城與唐門支持點蒼,西邊不就連成一片了?加上丐幫,便只剩少林武當衡山三個門派。武當在玄虛死前不抱指望……阿彌陀佛,覺聞暗自念了一句佛號,懺悔自已造業。那就只剩少林衡山能抗衡點蒼,真要這樣,丟了昆侖共議的盟主之位相較而還是小事了。
“這次與諸葛副掌一同來的也有少林門下。”謝孤白像是看穿了覺聞的想法,又補了一句。
這幾年嵩高盟漸漸被招安,這可不是覺空首座所樂見的。覺聞身為俗僧領導人之一,覺空暗中資助嵩高盟以疲嵩山的說法他早有耳聞,雖然覺空從沒對他承認過。
“住持想想,若點蒼還有想法,九大家能否變成十大家?”謝孤白像是陡然驚覺似的,又提醒道,“住持,茶涼了。”
覺聞端起那杯雪芽,一口飲下。茶水冷冰冰的,早無余溫。
他真的聽謝孤白說太久了。
※※※
覺聞的來到為這場爭論做了了結,大殿上的眾人卻是各懷心思。對蘇亦霖而,這是此行最糟的結果,甚至在他離開山東時都沒想到會這么糟。五十年沒干預過嵩山內政的少林,這次的舉措必然引起嵩山內部爭執。有了第一次,就難免讓人疑心還會有第二、第三次,蕭情故想方設法彌平的嵩高盟叛亂勢必又會蠢蠢欲動。
但比起蘇亦霖的損失,諸葛然知道自已損失得更多。
全被打亂了,這個結果超乎他想象。哪怕少林聲援青城,他也沒想到少林會以比衡山更強硬的態度介入。
取得盟主,鞏固西邊六派領導地位,和丐幫夾擊脅迫衡山,利用盟主身份支持嵩山成為第十大家,借以削弱少林,這是諸葛然打了多年的算盤。最好的情況就是兵不血刃,成為真正的九大家霸主,雖然可能得花上十幾二十年。但少林這次強勢干涉嵩山內政,顯然就是要提醒大家,嵩山還是少林的,還受少林管轄,敲山震虎之意不而喻。
至于華山,除了面子上過不去,倒是沒什么損失。
諸葛然望向青城眾人,顯然這個結果也讓他們意外,只是沈玉傾最后望向門口的那幾眼非常可疑。“又是這小子的算計?”諸葛然想著,“他早料到覺聞會干涉?”可沈家兄妹驚訝的表情也不似作偽,覺聞的舉措似乎也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諸葛然站起身來,道:“行了,我是來求親的,弄得亂糟糟,吵得不象話。”他敲敲地板,道,“我回竹香樓,明日還得趕回云南去呢。”
沈庸辭起身道:“副掌何不在太平閣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