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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50章進退維谷</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50章進退維谷</h3>
昆侖八十九年秋,七月
“我在大廳見著了琪琪、向兒、小馬的尸身……是我害死他們……”甘鐵池說著,雙手掩面,不住啜泣。李景風心有不忍,伸手撫著他背,問道:“怎會這樣?你說那個叫明不詳的人到鐵鋪,委托你打造一把兵器,之后你離開爐房,就見著三人的尸體。那你口口聲聲說那妖怪叫明不詳,又是怎么回事?”
甘鐵池回想起那日慘劇,眼神迷茫,似是空了一般,似回憶又似囈語般緩緩說道:“我抱著尸體,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記不清了。我見明不詳走來,就問他……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女兒徒弟?他搖搖頭,對我說,是我害死了他們,又說……說……”他說到這,哽咽起來,又是惶恐又是害怕。李景風怕刺激他,忙道:“別說了,歇會吧。”
甘鐵池顫聲道:“讓我說完……那時他……向我走了過來……就蹲在我身邊……像是你現在這樣般……對我說……他說……是向海……討回公道。我吃了一驚,他怎會知道向海的事?我腦子一團混亂,眼前一片空白……我看著那少年……變成了向海的模樣……對著我笑。他問我,后不后悔?為了鑄術……為了空前絕后……我……我……”
李景風驚道:“原來向師傅真是你……”
甘鐵池抱頭痛哭道:“我一直后悔,后悔了幾十年!我照顧他妻兒,把鐵鋪讓給向兒繼承,我一直都在后悔!”他哭得撕心裂肺,李景風反倒不好責難他。又聽甘鐵池道:“我看著那少年……忽然……忽然就變成了向海的模樣……一直問我后悔嗎……一下子又變成琪琪的模樣,不住問我,爹……你為什么不出來看我?一下子又變成小馬的模樣……問我為什么不將琪琪許配給他……有時又變成向兒,逼問我……為什么要害他爹……他們一直跟著我,跟著我……我沒命地逃,沒命地逃……之后發生的事,記不清了,只知道到過一個山寨,后來被你帶來這……”
他低下頭,對李景風道:“要不是遇著你……謝謝……”
李景風拍拍他肩膀,道:“你病好了,我帶你去見三爺,好嗎?”說著要拉他起身。甘鐵池卻不愿意,道:“我……我不出去。”
李景風訝異問道:“怎么了?”
甘鐵池搖頭道:“我不出去。”說著看向周圍各式神像。李景風知他余悸未消,也不逼他,只道:“你要留在這就留著,只是這事我得向三爺稟告。”
甘鐵池點點頭。李景風正要走,忽地想著:“他把那個明不詳當作妖怪,是因為疑心生暗鬼,見著明不詳變成了被他害死的兄弟至交模樣。可明不詳見他瘋狂,為何要說是向海來討回公道?到底是老前輩當時糊涂聽錯了,還是這明不詳真的知道什么,故意報復?”轉念一想,甘鐵池一家四口原本平安,明不詳一來就家破人亡,要說不相干,那也太巧,可要說相干,也毫無證據。何況明不詳不住提點甘鐵池去看女兒徒弟的狀況,或許是知道了什么才提點他。可若明不詳真知道什么,為何不直說?
他想不明白明不詳的動機,只牢牢記下了這名字。
李景風向齊子概說了甘鐵池的事,齊子概嘖嘖稱奇,道:“他害死義兄,雖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仍要追究。他這幾年受了不少苦,晚些我會處置他。”李景風知道三爺的處置必定公允,也不擔心。
齊子概又道:“中元過了,八月試藝,還行嗎?”
李景風搖搖頭道:“我沒事。”
原來齊子概往青城喝喜酒,宴席上見著了沈玉傾兄妹,捎帶了李景風的消息。沈家兄妹知道李景風由齊子概親授武藝,又是欣喜又是訝異,寫了封信請齊子概轉交,信上簡略說了文若善的死訊。李景風聞訊后心情激蕩,不敢置信,連齊子概也看出他神色有異,當下問了原因,李景風只說死了一名好友。此后幾天,李景風雖行止如常,但仍能看出他郁郁寡歡,齊子概知道難以寬慰,也不多說什么。
齊子概又問:“你跟沈家兄妹有交情,怎不留在青城,反倒大老遠來崆峒?”
李景風道:“沈公子兄妹是我恩人。我在青城有些麻煩,這才來崆峒學藝。”
齊子概點點頭,道:“以你現在本事,試藝比武倒是不怕,馬術弓術就讓人捏把汗。今年過不了,明年再來就是。不過是否真要加入鐵劍銀衛,你得想清楚了。”說完便讓李景風回去休息。
李景風回到土堡。他這兩日心情郁悶難解,又有許多疑問。沈玉傾兄妹信上只粗略寫了文若善與謝孤白調換身份,他這才知道原來那位自稱“謝孤白”的主人叫文若善,而小八才是謝孤白。可為何這一對朋友要假扮成主仆?文若善正當年輕,又怎會突然暴斃?他全然想不通,又想起甘鐵池的事,明不詳究竟是好是歹?想到饒刀山寨,又是誰滅了戚風村,嫁禍饒刀山寨?再思及諸葛然問他的公平、公道,自已也想不清怎樣才是公平公道。他輾轉反側,只覺世間事撲朔迷離,難以分辨,自已有限的智慧要怎么剖清這許多的陰謀詭計、人心叵測?
他深夜難眠,起身披了衣服,往屋外走去。中元節剛過,天上明月正圓,月光下,他信步而走,看見十幾名鐵劍銀衛正收拾法會時搭建的大棚與地攤,繁華過后,只留一片寂靜,到了明日,又得恢復如常。
崆峒城有宵禁,無解宵令戌時后不得往來行走。這解宵令又稱“夜行牌”,若不是有任務,多是小隊長職級以上才有。鐵劍銀衛紀律分明,五人一伍,為首者稱“伍長”。伍長身份地位與普通鐵劍銀衛并無不同,因為多半由年資較長的銀衛擔任,故又有別稱叫“老槍”,只負責組織自已五人的工作。十伍一隊,為首的是“小隊長”,披肩上繡一長一短兩條黑線,這得過了試藝,經過考核方能晉升。四隊一旗,稱為“掌旗令”,肩繡與小隊長同為一長一短。每旗都派有一支旌旗,圖案各不相同,出戰操演時會打起旗號,因為旗幟被系在硬木所制的木桿上,故掌旗令又被稱作“硬桿子”,得有些功績才能到這階級。掌旗令的居所多半住得靠近崆峒城些,也有少數成家的或世居邊關的會住外圍。再往上,五旗一堂,堂主肩繡兩長黑線,能掌管千人部隊,堂口各有別稱,李景風所知的便有飛虎、雄鷹、巨木、神弓等各堂。四堂稱為一門,統領稱為“掌兵”,肩繡兩長一短黑線。崆峒共有六門,除了這六門,還有一些獨立的堂、旗,各自有領頭人,像是三爺,手下直屬的便有擎天、厚土、神弓、飛騎四堂。堂號繁瑣,李景風記不清這許多,只知道崆峒并無副掌門,三爺是武部總轄,朱爺是文部總轄,這兩人分掌文武,肩繡兩長一短的銀線。二爺前往昆侖當盟主,代掌門是朱爺,想來也是,三爺這性格,當了掌門還不悶死?
李景風想著,自已連這些階級品秩都記不清,又怎么看得破繁瑣的人情世故?他覺得饒刀把子是好人,可饒刀把子干的卻是壞事;他本以為諸葛然是個壞蛋,可一路相處下來,卻覺得他雖高傲,也不像自已想象中那樣殘忍邪惡,反倒透著幾分可愛的狡猾蠻橫——若是讓諸葛然聽到自已說他可愛,只怕大老遠的又要叫胡凈來扇自已巴掌了。
李景風無解宵令,并未走得太遠,見著一間土堡仍有燭火。他知道那是間小酒館,這時候招待的多半是掌旗令以上的鐵劍銀衛。他本不以為意,眼看宵禁將近,想回自已居住的土堡,忽聽里頭說道:“那百來人擋住了山寨后門,要跟咱們博命,那真是一場好殺!我指揮弟兄沖將過去,好幾個人拿了刀就往我腰腹招呼!我一槍下去,朔倒了幾個,當中有一個抓著我槍桿不放,我一用力,將他拎起來,跟拎個肉串似的!”那人哈哈大笑,“只一甩就把他甩了出去!別說,那馬匪頭子可真悍勇,纏住了幾個弟兄,我看勢頭不對,怕年輕弟兄武藝不精,在馬匪頭子手上吃虧,左手持槍,右手拔出腰刀,騎著馬沖向前去,‘唰’的一聲,將匪首手臂一刀砍斷!”
李景風倏然一驚,又聽里頭眾人喝采。聽那人道:“那馬匪頭子痛得大聲慘叫,在地上一邊哀嚎一邊求饒。我心想,朱爺吩咐除匪務盡,于是手起一槍,戳他個大窟窿!他那些匪子匪孫被我馬隊一沖,散了個七零八落,我大喊一聲,兄弟們,今天一個也不放過!呵!這些馬匪看著悍勇,只敢欺凌弱小,見他們頭領被我這樣輕取,嚇得肝膽俱裂,動都不敢動!咱們弟兄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我槍刺帶刀砍,收拾了十幾個,雪地上像蓋了張紅毛毯似的,痛快!”
又一人道:“趙掌旗滅了饒刀寨,這可是大功勞!升任副堂指日可待!”
那趙掌旗道:“哪的話!要不是為了崆峒子民,大過年的誰惹這晦氣?”
此時李景風再無疑慮,怒從心起,推開土堡大門,喝道:“你說謊!”
那趙掌旗便是率隊滅了饒刀山寨的趙心志,他正與四名同為掌旗的戰友夸耀自已功勞,卻見一名青年闖入,大聲喝叱,不由得回頭去看李景風,慍道:“哪來的狗種在這里大呼小叫!”
李景風怒道:“饒刀把子雖是土匪,卻是條好漢,他才不會跟你求饒!他死時怒眼圓睜,毫無貪生怕死的模樣!他雖有罪,也把命賠了,你怎能這樣侮辱他?再說,饒刀寨守住后門的全是不會武功的老弱婦孺,你殺老弱婦孺,算什么英雄好漢?”
趙心志被他說破,不由得心虛,喝罵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景風怒道:“我就是知道!要不,你對天發誓,說你沒半點虛!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轟!”
趙心志怒道:“那群馬匪死有余辜,你替他們說話?!”轉念一想,喝道,“莫非你是饒刀山寨的余孽?好大的膽子,竟然混到崆峒來!”
李景風怒道:“我不是!我被饒刀山寨救過,在山寨里住了兩個月,認識了饒刀把子!他是好漢,殺了沙賊的首領,救了一村子的人!”
趙心志道:“你若不是,怎會知道得這么清楚?”又道,“饒刀山寨兇殘歹毒,哪會救人?更不可能放人出寨,泄露形跡!你就是山寨余孽!”說著起身抽出刀來。身邊幾名掌旗見狀,也紛紛起身。
李景風怒道:“你被人揭穿,便要殺人滅口嗎?你被三爺叫去責罵,以為沒人知道嗎?”
趙心志一愣,心想自已被三爺責罵,這事自已沒說出去,三爺與朱爺也不是愛說事的人,怎地這少年竟會知道?
席間另一人道:“你是什么人?這里有你講話的份?”
李景風道:“我叫李景風,是學徒!”
趙心志罵道:“你同情馬匪,詆毀咱們鐵劍銀衛,還當什么學徒?!”說罷反過刀身,一刀劈向李景風。他雖逞惡,崆峒城下終究不敢隨意殺人,只想給李景風一點教訓,教他閉嘴。
李景風見他這刀猛惡,雖是刀背,挨了也要受傷,側身閃避。趙心志是掌旗,功夫不俗,見他避過,左手一拳打向他面門,李景風認得是三爺教過的潛龍拳,順手格擋。
趙心志見他格擋手法,立即停手喝道:“是本家的師兄弟?你師父是誰,怎教出你這種徒弟?”
李景風道:“我沒師父!”
趙心志怒道:“你用的是崆峒的潛龍拳,要是沒師父,便是偷師!我抓你去刑部!”
李景風道:“這功夫是王歌教的!”
趙心志哈哈大笑,道:“王歌是誰?我沒聽過這個門人!胡吹瞎編,先抓起來!”
李景風怒道:“你才胡吹瞎編!山寨就算罪有應得,也不該侮辱死人!”
趙心志越聽越火,正要動手,又聽一個聲音道:“什么時辰了,還不回去睡覺?”
李景風一愣,望了過去,只見廚房里走出一名中年人,年約五十,骨查臉,額頂稀疏,臉色紅潤,矮壯身材。趙心志等人見了他,連忙拱手彎腰道:“見過洪總教領!不知道您老人家在這,打擾了!”
李景風不認得這人,但料是重要人物,也拱手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
洪總教領上下打量了李景風一眼,問道:“你同情馬匪?”
李景風道:“我不是同情馬匪。有的事,沒的事,就該明明白白。饒刀把子就算死有余辜,也不能這樣糟賤他人品!”
洪總教領冷哼一聲道:“馬賊也講人品?”
李景風道:“難道馬賊就得任人冤屈,把不該受的惡名也攬下?”他想起饒刀山寨無故攬上戚風村慘案,更覺冤屈。
趙心志見他理直氣壯,怒道:“說話小心點!洪總教領可是……”
洪總教領揮手制止趙心志說下去,對著李景風道:“你有什么證據說他騙人?”
趙心志聽洪總教領替自已說話,也道:“是啊,你當時在山寨里?喔,我懂了,你就是那批逃走余孽!你幾月來崆峒的?說啊!”
李景風大聲道:“我不是山寨的人!”
洪總教領問:“你不是山寨的人,滅山寨時你在場?要不,你怎知他說謊?”
李景風道:“我就是知道!”
洪總教領搖頭道:“這算什么?你說他胡說,又沒證據,是誰誣賴誰?”
李景風一愣,一時答不出話來。趙心志哈哈大笑,道:“還是洪總教領明察秋毫,教你露了餡!”
李景風漲紅著臉,怒道:“守在出口的明明都是老弱婦孺,你……”說到這,卻不知如何接下去。
洪總教領指著李景風道:“抓起來!”
趙心志伸手去抓李景風,李景風身子后仰,避開趙心志。趙心志連抓幾下,李景風閃躲功夫極好,趙心志武功雖然高他許多,竟也抓他不住。另外幾名掌旗見他不從,搶上幫忙,李景風東躲西閃,泥鰍似的滑不留手,幾個掌旗令手忙腳亂,竟一時奈何不了他,還是當中一人逮著李景風后退的機會,從后攔肩一抱,這才抓住李景風。
李景風奮力掙扎,怒道:“抓我干嘛?!”
洪總教領道:“戌時已過,你有解宵令嗎?”
李景風一愣,道:“沒有……”
洪總教領道:“杖十下!”又對趙心志說道,“你來打!”
說完,洪總教領徑自離去。趙心志正惱李景風說破他吹噓,大聲道:“把他掀倒了!”
幾名掌旗令武功本較李景風更高,將他壓倒在地,掙扎不得。
有人問道:“沒刑杖怎么打?”
趙心志到廚房借了掃帚,讓人脫了李景風褲子,抄起掃帚往他屁股打去。他借機報仇,每一下都用盡全力,竹枝刮在李景風肉上,十下打完,已是鮮血淋漓。李景風忍著痛,一聲未哀。
打完,趙心志丟了掃帚,喝道:“滾回娘胎去!再啰嗦,抓你去刑部!”
李景風咬牙切齒,一跛一跛地回到土堡。
※
第二天,王歌帶李景風入城學武,見他身上有傷,騎不了馬,甚是訝異,問了始末,李景風只說自已誤了宵禁受罰。王歌道:“再半個月就要試藝,這傷怕會耽誤。”
李景風無奈道:“若真耽誤了,也沒法子。”
隔天,王歌特地帶了傷藥來,對李景風道:“三爺不方便來見你,囑咐你好好歇息。真過不了關,耽擱半年也算不上什么。”
李景風這傷直養了十余天。某天夜里,李景風在床上輾轉,突然嘴巴一緊,睜開眼,見一條高大人影站在面前,還未開口,那人低聲道:“閉嘴。”說著將他扛上肩頭,大踏步出了土堡。
那人扛著李景風,行走時仍是健步如飛,不出一點聲響,直把李景風帶到一處僻靜所在,才將他放下。
“三爺,現在什么時辰了?又要害我挨板子?”李景風道。
齊子概嘻嘻笑道:“怎么,屁股還疼得厲害嗎?”
李景風環顧四周,離最近的土堡還有三十余丈,周圍燈火俱滅,唯有一彎月牙與星光照亮大地。他有夜眼,微光中亦能視物,但料來別人見不著他們,于是道:“好許多了。”
齊子概道:“我聽王歌說你誤了宵禁。有看上的姑娘,半夜出門幽會?”
李景風道:“三爺莫取笑,沒的事。”
齊子概撫著下巴道:“這就奇了,以你性子,半夜不睡覺,能干嘛去?”
李景風不語,半晌才道:“我只是想,這世上分辨好人壞人好事壞事,原是極難……”
齊子概笑道:“想這么大的問題,還不如好好練功。”
李景風問道:“三爺,你怎么分辨好人壞人?好人干了壞事,壞人干了好事,到底算好人還是壞人?”
齊子概驚訝道:“真想這個啊?”
李景風道:“我就想知道饒刀把子這樣的人該怎樣處置才算公平……”
齊子概沉思半晌,道:“說件事,甘鐵池的處置昨天下來了。”
“怎樣?”李景風問。
齊子概道:“朱爺要他替崆峒鑄造兵器抵罪,但他不肯再碰鑄造,暫時關在那房間里,就當是坐牢,關十年。”
“十年……”李景風心想,“以甘前輩的年紀,說不定得死在牢中了。”
齊子概問道:“你覺得太短還是太長?”
李景風道:“他殺害好友,本該重刑,可這幾年受了這么多苦……十年……只是覺得不忍,他這把年紀……”
“你覺得不忍,是因為你跟他相熟,動了感情。”齊子概正色道,“饒刀把子對你有恩,你見著了他好處,才心心念念記掛著他。那是你見著了,別人見不著,你覺得他是好人,可別人不這樣認為。”
李景風道:“我知道寨主干了壞事,沒想幫他脫罪,可饒刀山寨這么多無辜……”
齊子概道:“這事我問過了,處置不得……”他語氣唏噓,似乎頗以為憾。他沉默半晌,說道:“世上人有千千萬萬,每個人想法不同,念頭不同。一件事你看是好事,例如你知道饒刀山寨不搶便活不下去,可教被搶的村民看來,自已又犯了什么錯,一年的積累活該被人平白搶走?你覺得山寨里的老弱無辜,可也有人想,山寨吃著搶來的糧油,這些人就算不上無辜。你覺得饒刀把子是好漢,別人看他是混蛋。你說對,別人說錯。你怪崆峒照顧不周,讓山寨的人挨餓,朱爺要說,幾萬鐵劍銀衛守在邊關,哪來的余糧給土匪?饒刀把子怪鎖了邊關,斷了商路,那蠻族闖進來,又要怪誰?”
李景風問道:“那該怎么辦?”
“沒辦法讓天下人都覺得公平。”齊子概道,“干了壞事就得受罰,至于受到多大懲罰,看造化。哪個太平年代沒壞人,又有哪個時節能把壞人都抓光?自已理得著多大冤屈,踩得了多少不平?盡力而為。就一句話擱在心里——別跟自已良心過不去。”
李景風一愣,這話他聽得熟了。母親說,那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以前認識一個人,這話是他說的。”齊子概道,“他受了委屈,跟饒刀把子一樣,本著好心,可終究干了壞事。”
李景風心中一突,問道:“后來呢?”
齊子概看著前方,那是崆峒城的方向,黑夜中朦朦的看不清楚。
“出關當死間,此后再沒回來了。”
“當了死間?”李景風心想,這就跟父親沒關系了。他幼年喪父,已記不清父親容貌,母親只說是領了俠名狀的俠客,為求生計才搬到巴縣去。
“每做一件壞事都必須付出代價,無論大小。”齊子概道,“若是有苦衷就能干壞事,那理由越是冠冕堂皇,壞事就能干得越發沒底線。”他拍拍李景風的肩膀,道,“做你自已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為敵,你也由得天下去批判你。”
“做自已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為敵。”李景風反復思索這句話,忽地豁然開朗,道,“我懂了!”
齊子概道:“真懂了?”
李景風點頭道:“懂了!”
齊子概道:“懂了就回去睡覺。八月初一要試藝,你這爛屁股騎得上馬嗎?”
李景風笑道:“屁股爛了也要上!”
齊子概哈哈大笑:“本來你這品行留在甘肅當鐵劍銀衛可惜了,不過,也挺好的。”說著又提起李景風衣領,“回去了!”
他說走就走,轉眼又將李景風送回土堡。
“早點養好傷!你好幾天沒來,小房想你了!”
“哭了嗎?”李景風問。
“那倒沒有。”齊子概摸著下巴道,“也就念叨兩句。”
“白疼她了。”李景風笑道,“估計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條還多些。”
齊子概大笑,李景風怕笑聲引來巡邏,自已又犯宵禁。齊子概推他肩膀道:“去吧。”隨即身子一晃,飄然而去。
※
八月初一,崆峒試藝。
不知不覺,離開青城已經一年,李景風心想,自三月來到崆峒至今,也有五個月了。這五個月里,他每日勤奮苦練,想著只要通過試藝便能成為鐵劍銀衛。
做了鐵劍銀衛,此后再也不能離開崆峒,也見不著沈玉傾兄妹、小八和朱大夫。當然,若他們念著交情,或許會來崆峒看他,可自已又與他們有什么交情?不過是船上那幾個月的萍水相逢罷了。
或許沈未辰出嫁時三爺也會收到喜帖,那自已要不要拜托三爺,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見著自已,還會記得自已嗎?
“別想些亂七八糟的。”他胡思亂想好一會,這才寧定心神,“得先通過試藝。”
少林與崆峒的試藝向來是九大家中最難的。一般來說,鐵劍銀衛多數在二十四歲那年通過試藝。李景風今年剛滿二十一,可真正學武的時間,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傾兄妹指點的都算進去,也不過一年……
試藝在每年二月和八月舉行,除了邊關,同時也在天水、武威、蘭州等地舉辦。共有三項考究:箭術、馬術、功夫。試藝場所在土堡外的荒原上,有八個考場。試藝者需向考官繳交名卷,名卷上注明父母姓名籍貫,出生何處。為防止蠻族奸細混入崆峒潛伏,鐵劍銀衛于身世考核十分嚴格,父母不詳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關走私,或者泄密給蠻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風繳交了名卷,分配了考場。這次在邊關參加試藝的共有一千余人,照三爺的說法,能通過的最多兩百余人。
第一輪比馬術。荒野上扎了二十二個稻草人,前八后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極不規則。應試者需在時限內策馬繞過稻草人,同時揮刀砍劈或持槍戳擊,二十二個草人最少得擊中十五個才算過關。馬匹可自帶,考場也備有應試的馬匹,馬價高昂,多數考生都是騎著考場的馬上場。
李景風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只見當中一張桌子,上首坐著五人,當中一人自是三爺齊子概。朱爺雖是代掌門,卻坐在三爺左邊的次席,右邊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肆遇見的洪總教領。李景風甚感訝異,問跟來的王歌:“那人是誰?”王歌道:“那人是教部掌事洪萬里洪總教領。說起來他才是主考,三爺跟朱爺都是陪看。”
李景風一驚,沒料到當日見到的洪總教領身份如此之高。王歌接著道:“最左邊那個是我舊上司,兵器部的總管,他的名字也合著他身份,金不錯金兵總。右邊那位是六門部曲里長平門的包成岳包掌兵。兵器部與長平門缺員,這次優先遞補,所以來看試藝。議堂十六個座位,他們個個都有席次。”
李景風見那金不錯身材矮小,細瘦干枯,披散頭發,留著兩撇鼠須,噘著一張嘴,似乎看什么都不順眼。包成岳精壯結實,皮膚黝黑,半黑半白的絡腮胡,頭發扎成一條粗壯的長辮。兩人俱在四五十歲上下,看著都比三爺略大些,與洪總教領肩上都繡著兩長一短的黑線。
前頭二三十人,過關的約摸半數。李景風聽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已,站上前道:“學徒李景風應試!”說完到馬廄牽了馬。正要上馬,忽聽一個聲音道:“且慢!”
李景風聽出是洪總教的聲音,頭皮一麻。眾人看向考席,只聽洪萬里沉聲道:“下去!”
李景風訝異問道:“怎么了?”
洪萬里道:“你沒資格考,下去!”他臉色冷峻,話語中也無商量余地,甚至不想聽李景風辯解,只是命令,似乎多講一句都不屑。
李景風怒道:“我怎么沒資格了?”
齊子概瞇眼歪頭,卻未說話。
李景風上前一步,大聲問道:“我哪里沒資格?”
朱指瑕輕聲問道:“洪總教領,怎么回事?”
洪萬里道:“他同情馬匪,心術不正。我懷疑他是馬匪出身,加入鐵劍銀衛別有所圖。”
李景風大聲道:“我替饒刀山寨說話,是因為寨主對我有恩情!污蔑死人,夸耀功勞,算什么英雄好漢?”
洪萬里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顧是非,罔顧大義?鐵劍銀衛都是弟兄,剿殺馬賊何等兇險?生死相搏,刀口上賣命,輪得到你來評斷誰是英雄好漢?”
眾人聽了這話,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李景風面紅耳赤,仍不退縮,道:“饒刀山寨該死,該滅!但寨主殺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縱然該死,如今也已死了,難道非得殺一個膽小鬼才能凸顯鐵衛的威風?何況殺害山寨里的老弱,算什么光彩?”
洪萬里臉色一變,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若覺得鐵劍銀衛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來人……”
他正要發號施令,另一個宏亮的聲音道:“慢著!”
說話的人正是齊子概。洪萬里皺起眉頭,問道:“三爺?”
齊子概道:“他還年輕,不懂可以教。再說,殺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訓斥了趙心志。總不能跟人說,要為民除害,就連無辜的老弱殘病也一并剿了?”
“吃盜來的米糧,不算無辜!”洪萬里道,“來路不正,受之無愧,至少是從犯!”
“這話說來就長了,說完也不用試藝了。”齊子概道,“簡單點說,他幫我找了密道,又救過我性命。萬里兄,就當功過相抵,行嗎?”
“他救過三爺性命,還幫忙找著密道?”洪萬里狐疑道,“怎沒聽三爺提過?”
“我不想讓他慣養,讓他在土堡待著。他這身功夫還是我教的。”
洪萬里之前見李景風在酒館中用了崆峒本家功夫,當時說是王歌傳授,可王歌又非出自崆峒本家,聽齊子概這樣說,信了幾分,又看向朱指瑕,似是詢問。
朱指瑕淡淡道:“我替三爺作證,是有這回事。”
“就算有這回事。”洪萬里冷冷道,“那是三爺欠的情,不是崆峒欠的債。”
他竟是連齊子概的面子也不想給。
“找著密道總不是我一個人的情。”齊子概道,“你是總教領,你說了算。”
洪萬里沉著臉,過了好半晌,始終一不發。李景風見他不說話,懸著一顆心,也不知怎樣。
“試藝開始,上馬!”洪萬里說完,坐回座位上。
李景風心中那塊大石總算放下,翻身上馬,雙腿一夾便往場中奔去。他騎術得三爺與沈未辰傳授,進步神速,來到崆峒后又勤于練習,雖稱不上一流,卻也不含糊,當下左右穿梭,身形擺蕩,揮刀砍向稻草人,二十二個稻草人砍倒了十六個,勉強過關。
馬術之后是弓術。靶心三十丈遠,十五箭內步射中六馬射中二才算過關。
李景風目力極佳,靶心看得清清楚楚,可惜雖然看得清,手卻跟不上,步射到第九箭時才滿六。余下六箭馬射,到第四箭才中靶心,第五箭落空,只余最后一箭。
他把定心神,吸了一口氣,猛張弓,一箭射出。齊子概皺起眉頭,暗自嘆氣,照這軌跡,這箭偏了幾分,李景風只怕得明年再來。
不料一陣大風吹來,竟將那箭吹偏了些,“奪”的一聲,正落上靶子邊緣。齊子概哈哈大笑,不禁得意忘形,道:“連天也幫你!”又拍著洪萬里的背道,“萬里兄,這小子是福星,有運氣啊!”
洪萬里只是沉著臉不說話。齊子概見他臉色不善,心想:“這小子進了鐵劍銀衛,只怕有得吃苦。也好,多些磨練。”
第一天試藝結束,李景風這考場一百四十三名報考,只過了五十二名。洪萬里抬頭看看天色,說道:“天色已晚,今日到此為止。明日辰時比武試藝,過午不候!”
說完,眾人各自散去。李景風回到土堡中,甚是雀躍。三項比試中唯有武藝這項他最有把握,按照三爺跟朱爺的說法,尋常鐵劍銀衛不是他對手,明日通過試藝幾乎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