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堤返回小院,天色已晚,不過今夜天公作美,有一輪明月高懸天際。
照得一座小院,如同撒了一地的白糖。
他盤坐在雨廊下,喝著從周遲那邊要來的仙露酒。
關堤這邊這座小院,本來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幾個月前周遲送了一顆荷花種子,也就是百姓口中所說的蓮子給他。
自然是徐淳用來答謝周遲幫忙教導小姑娘荷花的報酬。
他買了一口大缸放在院子里,然后將蓮子丟了進去,如今已經有了幾片荷葉。
他其實在拿到那顆蓮子的時候,關堤就已經知道這顆種子的來歷,是西洲那座荷花山的特有之物,那座荷花山,關堤也去過。
年少之時,皇兄尚未登基,他已經展露出來了不俗的武道天賦,當時自己的那位父皇,其實有意將他立為儲君,滿朝文武,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但他們兄弟兩人在知道這件事之后,其實有過一場對話。
當時也是如此,有一輪明月,兩人坐在雨廊下,仰頭觀月,沒忍住的皇兄開門見山,只說了一句話,“阿瓘,我想當皇帝,你以后輔佐我,一起將大齊打出一個大大的天下,讓大齊百姓,萬世太平!”
關堤當時只是想了想后,就點了點頭。
他本來也不想當皇帝。
那夜之后,關堤離開大齊京城,開始游歷世間,二十年時間,他遠游除去東洲之外的包括赤洲在內的六洲之地。
等到他再次返回大齊的時候,父皇已經駕崩,自己的皇兄已經成為了大齊皇帝,而自己,那個時候,已經是一位萬里上境的武夫了。
已經成為皇帝陛下的皇兄高興的牽著他的手,在皇宮里的那張輿圖面前,跟他講起他的雄心壯志,最后兄弟兩人喝了一場酒,皇兄說,“阿瓘,你歸來之后,我便放心了,我要將邊軍都交給你,有你在,足可讓我大齊鐵騎,所向披靡。”
聽過這話,喝過酒,關堤便去了邊軍,此后的二十年,他領著大齊的鐵騎,將一座大齊疆域擴了整整三十二座州郡,其間不知道踏破多少小國,殺了多少所謂的國君。
那個時候,他已經踏足登天,一座赤洲都知道,大齊藩王高瓘,不僅領兵打仗厲害,武道修為高妙,更有一張幾乎羞煞赤洲男子的俊臉。
他不知道讓多少山上女子修士傾心,為此,他只是讓工匠打造了一面青銅面具,不再以真容示人。
不過,也倒是一樁美談。
某一日,他星夜趕回大齊京城,深夜入宮,來到皇兄塌前,那個年少時候曾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的皇兄,如今已經形如枯槁,病入膏肓,生機渺茫。
修士修士,境界高了,便會被人說成有通天之能,但實際上,他們再厲害,也無法將一個生機不存之人從閻羅王手里拖回人間。
皇兄只剩下最后一口氣,此刻硬撐著,就是為了見他最后一面。
他看著皇兄,沉默不語。
“阿瓘,我要死了,你愿不愿意做皇帝,你要是愿意,我便將皇位傳給你。”
聽著這話,他只是搖了搖頭,他如今這境界,如何不知曉,四周藏有不少的修行強者,只是搖頭并非害怕,而是真的不愿意。
于是那氣若游絲的皇兄點點頭,輕聲道:“那我死之后,你好生輔助你的侄子,一定要完成我的遺愿,讓大齊百姓,享萬世太平。”
關堤只是點點頭。
然后皇兄便死了,他不操心朝政,只是坐鎮邊疆,因為那個時候,大齊附近,已經有一位梟雄出世。
此后的那些年,侄子對他猜忌之心愈重,而他,只是時不時在和那位大霽皇帝廝殺,兩人都清楚,大霽大齊,國運就在兩人身上,誰死,國便滅。
所以在和大霽皇帝的每一次交手,關堤都小心翼翼,他不怕死,只是想著大齊,不能死。
只是心越發的寒,人越發的累。
很多時候午夜夢回,他都會夢到少年時候,游歷世間,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那些年,經歷兇險萬千,生死一線,不止一次。但那個時候的自己,大概才是最開心的時候。
關堤沒來由地想起之前在那寒山山頂自己寫的那句話,輕輕念叨,“人在世上不自由,遠行千萬里,不過南柯一夢,到底原地踏步,渾然不覺。”
念叨完這話,關堤自嘲一笑,“早知道死在赤洲外就好了。”
……
……
就在這位大齊藩王喝酒的當口,小院門口,有人提著燈籠推門而入,是個中年男子,身形瘦削。
來到院里,自然就能看到那位坐在雨廊下的大齊藩王。
中年男子默不作聲,而是轉頭關門,然后在墻角丟下一枚白色的棋子。
這才來到庭院里,看了那兩片荷葉,開門見山,措辭極為強硬,“王爺,你本不該來這里,現在要立刻跟我返回京城。”
關堤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家伙,只是微笑道:“李昆侖,按理來說,你這位隱麟衛的指揮使,才不應該擅離京城,來到這大霽京師。”
大齊開國之時,便設立隱麟衛,為皇帝監察百官,刺探敵國情報,其隱麟衛的指揮使,雖說只是三品官職,但權柄極重,文武官員,無不畏懼。
眼前這位,正是隱麟衛的指揮使,李昆侖。
李昆侖皺了皺眉頭,將手中燈籠放在地上,似乎舍了尊卑,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惱火道:“王爺,若是被大霽皇帝知曉你在此處,你還能走得了嗎?”
關堤微笑道:“他是登天,我也登天,知曉我在,又怎么樣?過去打了這么多場都沒輸給他,怎么你現在覺得我就會輸?”
李昆侖板著臉,“你知道這是不一樣的,這邊兇險,你自己應該知道。”
關堤不回答,只是拿出一個酒碗,笑道:“這仙露酒,如今可沒那么容易喝到了。”
他給李昆侖倒酒一碗,對方不情不愿地接過去,一飲而盡,“王爺,師父已經布置好大霽這邊的事宜,你現在就跟我離開,這邊的事情,要徐徐圖之,急躁不得,師父說過了,最多半甲子,就能讓這座大霽亂起來,到時候再觀望觀望,看什么時候將大霽一舉除之。”
關堤,準確來說,應該叫做高瓘的大齊藩王笑著搖頭,“梁先生做了這么多年大檔頭,謀劃自然不會出問題,但別的不說,你覺得本王如今在大齊的處境,還能撐得過半甲子嗎?”
李昆侖一怔,猶豫片刻,就要開口說起一些大逆不道的語,但尚未開口,高瓘便笑道:“李昆侖,在大霽京師,就可當自己不是大齊百姓了?”
這句話,絕不是輕飄飄的玩笑話。
李昆侖也聽懂了,但這位曾在邊軍中跟眼前的大齊藩王結下深厚情誼的隱麟衛指揮使,仍舊有千萬語想說,“即便王爺可以不往前走,但只要愿意,也可以不往后退,也可保全己身。”
高瓘微笑道:“真要這么做,史冊上如何寫本王?是居心叵測覬覦侄子皇位的奸臣?倘若有朝一日,大齊要到傾覆之時,會不會有人說,大齊實亡于高瓘?”
“本王這過去幾十年,被逼無奈做好人也好,還是真想做個忠臣也罷,反正都做了這么多年的忠臣了,現在要讓本王去做奸臣,本王可不想被人說成首鼠兩端。”